突荣似乎笑了一声,但尹慈看过去时却见他依旧是平平面色,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恰好他又开了口:“我从前听说,你们这里的男子更欢喜愿意将他们视作依靠的女子,果然我非尔族类。”
这话别扭而幽微,尹慈回过味来心下颇有戚戚之意,一时无话可答,只得听突荣继续道:“往后或许我还会待别的人好,但应该……再也不会像是这样。心意这种东西……阿慈早已知道是不是?它可能有毒。”
这几乎是尹慈生平见过最光彩夺目的人,他却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颓唐脆弱的一面,尹慈无法不感到怜惜,却也只说得出两句无关紧要的劝:“你原该是一个英雄——也会是一个英雄。”
这一次,她看见突荣是真的笑了。只是那笑容并不能叫人看到快乐。
突荣笑罢起身,目光往床帐之后那两个隐约的小身影上扫了一扫,眉间微作迟疑之后,还是开了口:“阿慈,我虽不该再插手你们的事,但有句话你或许应当知道:当心叶十一娘。”
叶十一娘?尹慈尚未想起那人是谁,眼前便已空了。
3、
覃御本不打算在平南多做停留,只是她没料到会遇见如此热情的苏意一家人。
连送了许多封信之后,苏意夫妇仍不放心,索性拖家带口于某一日清早堵在了覃御他们的下处。覃御听得动静出来瞧看,才认出前面一人是苏意的夫人杨氏,杨氏已三两步赶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便哭:“毓儿乖乖……”
她有些懵了。
覃御在杨澈的婚礼上远远见过杨氏一面,记得那似乎是个面目清冷之人,后来尹慈却说杨氏外冷内热,她此刻倒有两分信了,只是她一则反应不及二则多少有点疑惑,态度便不甚活络,而杨氏竟丝毫没有在意,哭完了便拉着她一一介绍:“这是三叔父,这是你锻哥哥,这是四嫂,我是婶婶,乖孩子,我想了你多少年!”
她说着又开始哭,一旁的苏意眼露无奈,却也不曾责备,反而递了条自己的帕子过去,换下她已哭湿的那条来。苏意相貌比苏忌生得老成,面色沉静端肃,只细看那拈着胡须的手微微有点发颤。苏锻长得像他父亲,但轮廓较为柔和,眉目很清雅,可惜只能常年坐在轮椅上。他比苏意先开口,看向覃御的目光温和而充满歉意:“若非因为我的缘故,父亲母亲原可以早些来接毓儿。毓儿不要见怪。”
覃御原是意料之外的事,哪里会怪任何人?倒是见他的右手一直与夫人甄氏的左手轻轻相挽,便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甄氏相貌极美,眼神微微透出灵动之意,若妆扮好了必属艳压群芳的姿容,但她的穿戴却分明是在分寸之内的极简,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沉沉稳稳的安静从容,只对覃御含笑行礼,始终没有开过口。
覃御从前从无机会体验“一家人”的感觉,此时冷不丁置身其中,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些叔婶兄嫂之类的称呼,所幸苏意一家无人挑她的错儿,杨氏哭一段落又能说话,便拉着她的手说:“当初若听你哥哥的话,坚持把你带回来不就好了?咱们平南比中京清净不知多少倍,你回来还可以和哥哥作伴,这是多好的盘算!偏生我那时太软了,一味的自惭形秽,什么话也不敢说。都怪我,真的都怪我……”
她说到此处三度大哭,亏得董伯娘出面才劝住了,夫人声泪哽咽,始终扯着覃御的手不肯放,死活让她去她家里住,覃御正发愁要如何拒绝,沈慕已越俎代了庖:“既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4、
苏意是三兄弟中唯一正式纳了妾室的,这个妾生了苏锦,覃御这回也见了她。
按理说此人她不见也罢,但杨氏主动与她介绍了,她也无甚不自在。苏锦的生母原是小家碧玉出身,喜好与杨润观的二夫人颇为类似,最爱佛典道经,对俗务不是很上心,所以不曾同苏锦夫妻去中京生活,而是一直守在平南。这回见覃御,她只打个照面就回去了,之后再未出现过。
除她以外,苏家人脾气都很显然:苏意对内和气对外精明,杨氏常年不动如山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苏锻身体不佳性情却极佳,言谈间颇有拿覃御作弱质小妹的意思,覃御竟也不觉别扭,心下十分纳罕。至于苏锻的妻子甄氏,覃御很快发现整个内宅都是她当家,她的做事风格属缜密利落一流,覃御无意间说不喜欢桂花香浓,她便禀过杨氏,叫人一夜间掐掉了园中两株桂树的花蕊;覃御夸她的酱菜腌得爽口,她面上腼腆,嘴角却欢喜地扬起来,将腌菜的法子写了悄悄交给尹慈,种种细节做得十分体贴。
甄氏自己不能生育,却很爱孩子,待苏识苏诺比尹慈还宠,加上苏锻心灵手巧会做新鲜玩意儿又会讲故事,那两个小男孩儿便天天往他们房里钻,一边吃着四婶亲手做的糕点一边听四叔讲那些帝王将相侠客奇士,快活得险些忘了父亲。
孩子毕竟无忧无虑,覃御却始终住不踏实,住了三日要走时,却发觉杨氏等人居然要和自己一道去江阴,不免大为踌躇,苏锻却和她笑说:“毓儿不必担心我,我自来想去江阴书院拜访,为此已整整休养了两年,大夫说我过去一趟没什么妨碍。何况父亲听说东方老先生近来也要去江阴,我去了也好请先生瞧一瞧。”
甄氏不开口,只立在苏锻身后恳切地看向覃御,像是在祈求她的同意,覃御便再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此去江阴,苏意派了官兵护送,众人又只走官道,故一路十分稳妥,并没出过什么岔子。而在堪堪将至江阴时,覃御再料不到,萧格格竟骑了马在官道上等着她。
5、
萧格格是接了尹慈说不能路过瀛郡的信才跑来江阴等着的,且因不知覃御他们“拖家带口”行程迟缓,竟在此地一等便是半个月,此刻她口中自然要满满抱怨,嘴角却始终翘着,快言快语地说:“阿慈叫我等到上京去再见,我可等不及,恰好阿翊大嫂的一位朋友要来这里做生意,索性我就跟着来了。我原说坐车不如骑马快,急急忙忙的生怕错过,谁知你倒好,可等够我了!”
覃御偏着头给她擦那不知不觉掉下来的眼泪,尹慈则笑问她那朋友的名姓,萧格格抽抽鼻子,答道:“便是帝君钦赐了‘大香师’名号的那位叶姐姐,她生意做得大,到处走惯了,我跟着她很妥当。”
“谁?”尹慈倒茶的手忽然顿住,眼睑微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