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压在海水之下时固然是极度的绝望,但覃御每一次都能重新回到水面,从未失败过。
此时她将前额轻轻枕在小臂上,耐心等待那股袭过全身的寒意退去之后,方才开了口:“先生救了我的命,又养我这么多年,他要见我,我自然不敢不见。”
尹慈再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脱口便道:“阿御,莫同自己置气!”
覃御没有抬头,只微微摆了摆脑袋:“阿慈,我确是没什么好怪先生。我本不是他的什么人,母亲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没道理叫他事事为我们出头。他不出头不是错,出了头我得领情。”
这两句话清楚又清醒,尹慈的眼圈儿却瞬间红了:这话不是不对,但只对局外人而言,对一个局内人来说,要她只以道理来行事做人,未免过于残酷了。尹慈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若把覃御换作她,将瑞临公主换作她的母亲,她一定无法原谅白络瑜——她的母亲那样好,她绝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也绝不会容忍任何人剥夺自己拥有母亲的权力;若母亲注定无法挽回,她情愿选择与母亲一同毁灭。
覃御自来不比尹慈冷漠多少——她不比任何普通人更冷漠,所以尹慈所有的感受,她差不多也都有。所以虽则她很知道自己该感激白络瑜,但还是不妨碍她难过。
她虽有病,终究也是个人,是人都会需要母亲,何况她的母亲并没有错。
或许她没有资格谈原谅,而事到如今其实“原谅”这个词也已不甚要紧,她的关节只在于“愿不愿意”四字而已。
覃御当然不愿意恨白络瑜,奈何她的回忆不肯放过她。她如今能很清晰地记得母亲明媚飞扬的样子,也能看到母亲如何为她日夜痛哭形容惨淡,她有多怀恋母亲那温暖的怀抱和柔软的亲吻,便有多难释怀母亲临死前的绝望与不甘,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女子的形象,足以摧毁她在白络瑜手里获得的所有美好时光。
此时两人是在一所盖在兰江小支流源头处的竹舍里,从露台上可以俯视一汪翡翠样的潭水,那水极清,水中的鱼因而显得愈发鲜艳,红白黄黑各色混杂,游起来悠闲得好像凡间的清贵公子。覃御心绪麻木,眼睛看着其中一条纯白的游鱼,一边呓语一般说出了积压许久的心事:
“从前没和阿慈提过,阿澈成亲那一年,因为突荣的缘故,我便常常在梦里见到过去,因那些梦都不好,所以那时脾气也不好,又时常肯犯病,给先生是添了不少麻烦。后来在沧浪多少怀疑过苏相,可一直也没敢问他,忍到瀛郡给林家嬷嬷看过母亲的画像,差不多才算把怀疑坐实。其实那会儿已是有些怕,不想再去追问,就是没忍住,回了中京打听几遭,从此便不再敢见苏相了。那会儿正是格外看重先生的时候,谁知道温毓一封信过来,我才发现我的病原来不是老天给的,是先生养的两条蛇给的,且他居然一直都知情——阿慈阿慈,我小时候何尝没有见过他?我跌了跤擦破手掌,坐在草里抬头看到一个那么笑盈盈神仙似的人,看着他从我脚边走了过去……阿慈,你说他既是从前不愿管,为什么不能一直不要管呢?”
覃御的语气除了有些脱力感,倒是很平静的,尹慈却听得喉咙一阵一阵发紧。偏偏那两年是她的多事之秋,偏偏那两年她连陪在她身边都做不到。更难释怀的是,她风光大嫁之后名正言顺住进了本该属于她的家,唤着本该属于她的“父亲”,覃御怎么可能要她帮忙分担什么?而沈慕自有公务在身,董伯娘年纪日长,白络瑜一直回避不提,那么覃御唯一的法子大约也只有独自面对了。
真是可怜。她那时想必以为躲在青岩更安全,却不会料到偏偏在那里遇到生命里最严重的一击。
“阿慈,我们都看过先生如何轻易操控旁人的一生,从前年纪小不懂事,也因事不关己,只以为和他在一起便好似自己也高人一等,如今想来真是个笑话。世间事对凡人何曾例外?‘命运’那条线对我们来说比旁人来得更显眼,是我眼拙罢了。不过既是命该如此,我如今……倒想要做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了……”
翠潭边一株茂盛而多姿的菩提树上缠了条多年的罗汉藤,藤上青果寥寥,忽有一只莫名坠落水面,那动静激得水中游鱼四散逃开,不多时便连同山中那点残存的落日微光,和覃御口中幽弱清凉的话语,一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了。
2、
“阿慈。”
尹慈闻声抬头,眼神随即凝了:“你来做什么?”
“我来……”
突荣扶着高几慢慢在椅上坐下,又说了一遍:“我来……”
他向来来去如风,如今一句话要两遍还未说完,尹慈才注意到他脸色苍白似生了一场大病,只得将苏识哥儿俩床上的帐子放下,走近来说:“请动族中祭司来为一个外族人招魂,想必要付出很大代价。”
“代价吗?”突荣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确是有一些。不过与她无关。”
尹慈忽然很生气:“直到这时你还这样想么?!”
听出她的怒意,突荣面露困惑,抬头看了她一时方才想通,便和和气气地解释说:“阿慈莫生气。我是说……那些代价,与她无关。”
尹慈给噎住了。
“我原以为做了件好事,如今才知道我错了。”突荣重又垂了头,右手撑着前额,眼睛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今日是来同阿慈告辞,我要回西漠去了。覃御的父亲——也是阿慈你的父亲——很生气。如他那样的人生气,连我也是吃不消的。”
尹慈从未见过苏忌动怒,心下不觉略想一想,语气倒和缓了些:“我知道你是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