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覃御愈发诧异，对着那张纸又看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低头问道：“小诺告诉我，杨伯伯是不是常来咱们家？”

不想苏诺连连摆手，竟叹了口气：“姑姑果然不记得了——杨伯伯就是住在家里的啊！”

他这一摆手，又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只得从头爬起，覃御却来不及帮他，只顾着问：“什么？！为什么？”

苏诺终于成功爬上来，一屁股坐在她腿上说：“因为姑姑只认得杨伯伯嘛！”

4、

尹慈放下苏诺的肚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就猜到这孩子迟早得说出去。”

覃御很生气：“阿慈也骗我！”

“倒不是有意骗你。”尹慈拉了她坐下，笑道：“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你也替殿下想想。”

“他怎么不替我想！”覃御烦得拿指甲去划柚子皮，“平白麻烦大公子这么些年，却叫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成了什么人呢！”

尹慈却不以为意：“什么人呢？大公子不是旁人，他若不乐意来，谁也没有硬扣下他的道理。再你说麻烦我看也未必有多少。大公子虽在这里有住处，可听伯娘说从前也是早出晚归，不过上衙门去的路远些罢了，就连外出公干也一次没落下，耽误他什么呢？平儿才是背井离乡来伺候你，不也照样嫁人生了孩子？大公子自己不娶亲，这可怪不到你头上。”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却也不是胡诌，覃御平静下来细想一想，气头勉强压下去了，只是难免沮丧，尹慈非但不劝，反而哼了一声，捏着她的鼻尖说：“莫说殿下，连我也吃醋呢！抛家别亲与你从小朝夕相处的情分，你倒好，把我与伯娘都撇在一旁，反认得什么半路来的大公子！可别说我小性，如今我是你的大嫂，还说不得你了？”

一声“大嫂”听得覃御想笑又想哭，终是在尹慈肩上蹭掉几滴泪，提笔给杨熙写了封简信道扰。

尹慈看着她写过信，方道：“今儿苏仪见了你并无表示，你介不介意？”

“介意什么？”覃御很明白她的意思，却只摆了摆手，“换了我大约也是一样。何况还有秦既宁。”

这话去问苏仪，苏仪一定会说是正为秦既宁担忧而无暇他顾——倒不是说不该为秦既宁担忧，实在是为秦既宁担忧和对覃御客气些真的冲突不到哪里去，端看她想不想客气罢了。覃御不是不能看透这一层，只是她不在乎，这么一句大白话撂过来，怼得尹慈都想笑了。

晚间沈慕回来时覃御已睡了，尹慈等在门外和他说了苏诺说漏嘴的事，他倒很看得开：“原不该瞒着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前几日是我想左了。”

尹慈觉着这不算违心话，便笑道：“殿下能这样想就好。阿御重情义，她欠的人情，往后便劳烦殿下帮她还了。”

这话在尹慈是说得的——虽则她对覃御轻描淡写，可她很清楚，人家杨熙这几年是实打实花了心思功夫的，绝不该被一笔带过；其次，她也多少存了点劝沈慕不要与杨熙闹僵的意思。

可若站在沈慕立场上，他却并不见得能把杨熙的所作所为看作“人情”。在他看来，能陪在心仪之人身边绝对是一桩美事而非苦差事，所以覃御根本不欠杨熙什么。只不过他一向尊重尹慈，便没有当面与她分辩，只奇怪地动了动嘴角算作回应，便转入覃御寝室里去了。

5、

一行人启程时，苏仪没来送行，只打发了两个婆子过来，尹慈无暇计较，因问起秦既宁的伤势，一个婆子说伤口恢复得很好，且有秦云陪着，小姑娘情绪稳定，并没有再吵闹着要回京了。

尹慈纵然担心，也唯有将这话当真话听，便没有多问，径直上了车。那两人正欲退开，沈慕忽然看着其中一个婆子笑道：“怎么温四娘将你送给这边了么？昨日还见你在秦修家里当差。”

他话没说完，那婆子已倏然跪下，磕头道：“殿下明察，奴婢……还是三夫人的人，今儿是奉命来给大姑娘送药来的。”

“送药送到这里来了？”沈慕依旧笑笑，语气却没什么温度，“德阳郡主与世子夫人交好，温四娘却少见，如今她平白打发个生人来，很该说一声才是。”

苏仪没见得多喜欢秦云那个三婶，尹慈平日里忙得什么似的，自然也与温氏无甚交集，故而其实沈慕没说错，单论礼数，不熟的人登门拜访之前很该打声招呼，至少来了也该先表明身份，这么含含糊糊的，分明是温氏想偷偷看热闹的小家气做派，而苏仪竟也没拦着。苏仪那婆子倒是很知道自家主子做得不甚地道，一见说破，她当下便跪了下去，飞快地道：“殿下息怒，我家夫人到底是晚辈，有些事身不由己，还望殿下体谅。”

这话未见得可信，不过场面上到底给苏仪圆过去了，温氏那边的那婆子心下很不以为然，却到底没敢反驳。尹慈在车内将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心性阑珊，便对窗外说道：“回去转达仪儿，就说她的难言之隐我明白，只是往后在象郡少人来往，她也只好耐烦些罢了。”

沈慕少见尹慈说刻薄话，闻言不觉莞尔，那两个婆子则一字不敢多说，埋着头一直等到马车去远才敢起身。

6、

回程果然走得悠闲，众人——尤其是两个孩子——一心扑在游山玩水上，每日里都十分兴头，只是随着青岩日近，尹慈心下终究难忍，一日便抚着覃御腕上的两道疤痕问她：“阿御往后还见先生不见？”

这一问说来也不算突兀，覃御是早能料到的，她没有料到的是，无论她在心下将这事独自想过多少遍，原来都做不好把它拿到明处来面对的准备。

尖锐而浓烈的悲凉如同九天门断崖下那些将她急速淹没的海水，没有留给她任何躲避的余地，若是不想死，那么除了面对，除了挣扎，她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