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杨熙问起白络瑜，沈慕却有点惊讶：“先生不在这里？”
杨熙也愣了：“我没有见过。”
沈慕的眼神便沉了沉。
杨熙已琢磨了几日，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他从前做的事……你知道吗？”
沈慕看他一眼，示意没有听明白，杨熙便往寄尘院的方向略偏了偏头，沈慕忽然间明白了什么，神色顿时归于冷淡，平平道：“大哥没有见过姑姑当初被折磨的样子，如果见过，你也会恨先生。”
杨熙默然无话，恰好他身后的芭蕉树丛里忽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便回头看了过去，很快将披着一身草叶冲出来的嘉嘉抱在了手里。嘉嘉叫了声“大大”，也不理会沈慕，只管炫耀似的将手里的蝈蝈笼子举在杨熙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阿大给我的！”
“阿大”是“爹爹”的意思，齐平与陈平的婚事虽然还没办，但陈平已经悄悄让嘉嘉这样唤自己了，杨熙闻言一笑，着意夸了两句，便放那孩子自己去玩了。
目送嘉嘉跑远，沈慕轻轻叹了一声：“我从小便把自己和她绑在了一起，大哥何苦如此？您便是成了亲，也不是不能常来看她，那位齐姑娘……”齐平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慕先。”杨熙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安安静静地笑说：“你要如何我不管，我要怎么做，你又为什么插手？”
5、
沈慕走后，杨熙想了很久，决定要引导覃御接受更多的人，便拿了钓竿去陪她一道钓鱼。
“嘉嘉又长高了。”
……
“都说小孩子见风便长，这话你信么？”
……
“我也不信。”
……
杨熙完全不介意覃御对自己的“无视”，只管说得一本正经：“哪个孩子都是要长辈辛苦抚育才长得起来，比如嘉嘉，除了她的母亲和父亲，伯娘也待她很好，你说是不是？”
哗啦一声，一条鱼带着水花蹿出湖面，准确地摔在了芭蕉树下的鱼缸里。覃御跳起来冲过去拆下钓钩，又重新上饵放丝落座，一套动作下来流畅熟练，像是身边根本没有别人似的。
杨熙看看自己那根扎在原地没动过的钓竿，心下叹口气，索性拎着马扎走到覃御旁边坐下，慢慢说：“咱们家里都是好人，这你也知道，我且与你说得细些：伯娘是总管，管着我们所有人，我们要做什么事都须得要她同意；岳同是厨娘，她管厨房、菜圃和那群鸡鸭鹅；黎耘和凤稼管园子，这里的所有花草树木，还有塘里的鱼——你钓的鱼便是他们养的；陈平是我的人，也是齐平的未婚夫，他在家常帮着做些杂事，比方说买米买面、修理门窗桌椅；时放也是我的人，他还要上学，散了学才能来这里，时妍是他小妹妹；还有陈凌——便是阿糯，她是陈平的妹子，等下个月陈平成了亲，她六月里也要出嫁了。你放心，她说过你若什么时候想见她，她还是能什么时候来陪你。至于齐姑娘，她便是成了亲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你照常天天能看到她，嘉嘉也……”
他说到这里时，久无反应的覃御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怎么了？”杨熙尽量压下心跳，还是和和缓缓地笑，生恐吓着对面这人。
覃御一年多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开口已变得很费力，嘴唇嗫嚅半天，也只吐出一个字来：“你……”
杨熙等了很久，再等不来第二个字，因见她似乎有些烦躁，便忙拉了她的手腕笑道：“莫生气，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想问我……”他说到这里停了一时，心下有些异样的感觉，“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成亲？”
覃御没有动弹，但杨熙能感觉到她身上微微僵了一僵，便立刻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他话音刚落，覃御便明显松弛了下来。不过这桩心事一了，她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水面上，杨熙哭笑不得，只得握了握她的手臂示意她再看着自己，颇有些严肃地说：“覃御，能不能把我方才说的人都记下来？”
覃御挣扎了一下，杨熙却很坚持：“我知道你害怕……你先将伯娘记下来可好？你曾经也像嘉嘉这样小，伯娘从那个时候开始便一直在照顾你，一直到你长到如今这样高。她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人就是你，我想……你可以待她更好一点。”
到晚间吃饭时，覃御虽将身子完全朝杨熙扭过去，脸埋在他手臂上不肯回头，但到底没有逃开，让董伯娘和齐平一道往桌上布了碗筷和饭菜。
7、
齐平成亲后依旧住在白家，陈平跟着杨熙每天过来，确实不妨碍什么。嘉嘉已正式改口唤产品为“阿大”，而且如今特别喜欢把“阿大”挂在嘴边，见谁都要提她的“新”父亲。她一直管覃御叫“姨姨”，覃御若坐在那儿挑花瓣，她便凑到她旁边去“帮忙”，末了把覃御挑出来不要的花瓣讨去，说娘亲要给阿大做香囊。这小姑娘特别会讨好人，黎耘帮她做了滚竹球、凤稼给她编了花环、时妍把时放给自己编的草虫分她一个、岳同往她嘴里塞半个红豆馅的小圆子，她都会抱着人家的脖子叭一下把口水糊到人脸上去，但她从不亲覃御和杨熙，且在这两个人面前连说话的口齿都会更清晰一些，齐平私下里对此颇觉奇怪，因为她并没这样教过那孩子。
成亲之前，齐平给家里去过信，结果换来了她父亲一封破口大骂的回信，齐父指责她和离便已丢尽家人颜面，居然还敢再婚，简直不知“廉耻”二字该怎么写，并声称父女两人就此恩断义绝，他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董伯娘一度担心这会让齐平改了主意，但齐平闷头大哭一场之后却什么也没说，婚礼该怎么预备还是怎么预备。伯娘怕她在心里闷坏了，主动找她谈过，她对伯娘很坦诚，说父亲自来重男轻女，她辛苦照顾了他那么多年却没得来他半句关心，连她的亲事也是草草定下，而兄长年少离家音信皆无，父亲却向来视兄长为骄傲，这本就够伤人的了；至于兄长，齐平原以为哥哥是自己的依靠，但哥哥从军后不但对她很少关心，便是后来沈慕为了他方便照顾家里给他安排了平南的差事，他却基本没有过问过齐平的日子，再后来干脆再度人迹渺然，齐平也是在沈慕这回来时才知道，因齐航意图毒害苏钦，又背叛旧主在先，已经被关在了中京天牢里，若非顾念着他曾经救过杨照，又看在齐平面子上，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故而亲人既不可靠，俗语有云“初嫁从父再嫁由几”，齐平便想要为了自己活一回。
这一家婚后的日子谁都看得出很舒心，阿糯张口闭口爱唤嫂嫂，嘉嘉对自己的“阿大”十分骄傲，陈平看着明显年轻了几岁，齐平也较从前更温柔了许多。董伯娘坚持从她手里拿走了几样活计，让她专心顾着自己的小家，毕竟陈平的年纪在那里摆着，两人要孩子的事宜早不宜迟。
远在中京的尹慈也寄来了成亲的贺礼，便是萧格格这个从前与齐平无交情的，都和林姜氏一道送了礼来，让齐平很是意外。尹慈的双胞胎已经会满地跑了，她画了许多孩子的画寄到象郡，覃御无非看看画功，看完了还得伯娘替她仔细收好；萧格格去年生了个女儿，这孩子刚落地，久未怀孕的林姜氏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子，故一家人都将那小姑娘看作福星，听说宠得十分厉害；另有一件算是相关的喜事是，杨照和肖馥在成亲三年后终于抱上了自己的娃，杨润观竟亲自去弱水看过那个小孙子。
遗憾的是杨澈和杨沁那里仍无动静，连杨熙也不得不奉母亲之命从象郡搜罗了些补品和法子送去中京，甚至还为此请托了东方劫。至于他自己的亲事，不知杨家是否催过他，但在白家是无人提起这个话题的，只是他贵为郡侯，在外应酬来往时少不得听到许多这方面的话，他不应归不应，外头的风声已是早传得五花八门了。幸而他在此间根脚站得颇稳，倒还不必在意这个。
阿糯成亲那一日上，白家所有人都去道贺，杨熙也带着覃御去了，原说放她在石楼那边自己画画，他去吃杯酒就来，谁知就那么短短片刻功夫，回来后便到处找不到人了。
断崖下面就是海，董伯娘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全家人慌慌张张寻了半日，最终还是伯娘留意到覃御卧房的妆台上多出一枚银簪，方才心安神定，把堵在嗓子里的那声呜咽放了出来。
虽知道覃御和白络瑜在一起，所有人的情绪还是不高，连素来活跃的嘉嘉都不再到处乱跑，只管黏在齐平身边紧紧扯着她的衣襟，似乎生恐她也凭空消失了一般。
连夜回到郡府，一家人兵荒马乱的还未收拾停当，便有人突兀地敲响了大门。莫名从门洞里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取下木栓大开门扇，肃然躬身唤道：“苏相。”
苏忌摘下头上的帷帽，开口便问：“毓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