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尹慈和杨沁从前一直不熟,所以刚接到那张纸条时她是很惊讶的,不过转念想想她倒也很同情那姑娘。
杨沁从小就有个能干贤惠的名声,满中京里想挑她做儿媳的夫人多了去,偏偏她运气不好。头一回定亲倒是很顺利,定的是掌管司南局的罗家的长子罗珖,偏就赶在成婚前遇上杨熙的妻儿横死,罗家人传出一句不吉利,婚期就往后推了半年,这一推不要紧,又再赶上宫变,罗家一家子都被发配边境了,这门亲事只好作罢;好容易等局面稳定些,听杨澈说杨沁似乎约好了同温毓一道议亲,哪知温毓的亲是议了,没等杨沁的亲事议好,一场婚变又把杨家人打回平南,如今谁能有心思在这时候把杨沁嫁出去?
不过尹慈隐隐的也觉着有些奇怪。罗家人嘴碎要避嫌也罢了,赶上宫变也罢了,可宫变过后杨家可是半点损伤也没,从杨熙回京赴任到婚变中间隔着一年多时间呢,不够给杨沁找个夫家?尹慈认为杨夫人不是糊涂人,杨熙在外名声好交际也广,决不会存在故意耽搁杨沁的可能,杨沁自个儿除了年纪稍大了那么一点点之外,于家世才貌上无半点不妥,说起来亲事上不该如此坎坷才对……
尹慈后来捏着那纸条想了又想,趁进宫的机会单独与杨沁商议过,本想说可以帮她传话给她父母,杨沁却非常坚决地说不必,尹慈那会儿看着她的脸,也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只怕这姑娘心中早已有人,还是个求不得的人。
女孩儿家情思细腻,有心仪之人不稀罕,尹慈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问题是从前杨家人能纵着杨沁,女帝可未必由她做主,说不得哪天一道诏书下来,她和温敏的事就再无可回旋的余地了。可怜杨沁为了家人而不能不在女帝面前好好表现,可好好表现的结果却又是让女帝有意挑她帮温家重整门楣,对一个心里有人的女子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好事。
犹豫中过了几日,某天苏夫人偶然说起尹慈气色不好,问她是否有心事,尹慈略一沉思,索性将这事告诉了婆婆。她没说自己是从杨沁那儿得来的消息,只道进宫时偶然听见有人提起,也是当作好事的口吻说的,苏夫人听完却怔了怔,道:“杨姑娘从前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小侯爷那个行事,未必她看得上眼。”
这话一出,尹慈总算松了口气,叹道:“母亲既这样说,儿媳不敢隐瞒,那时听到这话,我也是如母亲这般想法。不怕您笑话我浅薄,只是单凭小侯爷与我家阿御的过节,我是公正不了。”
苏夫人看她一眼,笑道:“人心肉长,谁不向着自己人?咱们又不坐堂断案,很不必那么情理分明。”笑罢却又摇摇头,轻声说:“看不上归看不上,只不过这门亲事……我看是难推。”
尹慈微讶,忙问:“母亲此话怎讲?”
苏夫人手里稳稳地绣着一副衣领,神色一如平常闲话:“阿慈或许还没瞧明白,陛下这是一定要让温家和杨家扯上亲戚了。”
“温家……和杨家?”尹慈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苏夫人点头道:“杨家的底细,阿慈想必也是清楚的,你看帝国数百年风云变幻,门槛立得最稳当的除了苏家,也就是杨家了,只是杨家人不爱张扬,行事低调罢了。陛下既是收养了温家的两个孤儿,自然要为他们做好长长久久的打算,前头给公主定下杨大人便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外人都说杨大人命好能娶公主,我倒从不以为是公主吃了亏。你也莫听许多人说杨大人克妻,那些面儿上嫌弃他克妻最厉害的,其实背地里最想把女儿侄女儿嫁过去了。谁真傻呢?”
尹慈目瞪口呆,心道每日里没见婆婆往哪儿走动,便出去了也是拉着自己一道,而且从没听她在外头和谁嚼过舌根,怎么这番话却竟似消息很灵透?也许是太惊讶了,她一时冲动,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便是陛下有这个意思,可以儿媳看来,杨姑娘似乎心中另有……”
她说到一半才回过神,立刻恨不能咬住自己的舌尖,孰料苏夫人竟毫不惊讶更不以为忤,反而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
尹慈的心绪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顾不上礼数了,正要追问,苏夫人已先说了:“杨姑娘中意的只怕是七殿下。”
“殿下?”尹慈将针线丢在膝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怎么会是……殿下他从前难道……”
苏夫人仿佛对她心里的想头了如指掌,抬眼笑道:“阿慈莫担心,我从来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殿下与谁家姑娘纠缠不清。杨姑娘或许心有所属,殿下却一直在分寸之内。”
尹慈闻言稍稍放了心,自个儿思量片刻,也摇头道:“杨姑娘从前与温毓公主来往甚密,按理说见到殿下的机会是尽有的。”
苏夫人笑道:“这不算什么。你看伽罗姑娘便是个例子。满中京里都知道伽罗姑娘的心思,可满中京也都明白,殿下和伽罗姑娘毫无瓜葛。能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尹慈想想很有道理,心下这才安定。她初始是替杨沁担心,可这一听说杨沁挂心的原来是覃御的未婚夫婿,再琢磨起来就有点不自在了,便不提这茬,转回去问道:“陛下既是要为公主和小侯爷找靠山,那怎么没有选苏家?”
她问的时候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否有私心,苏夫人却一笑放下针线,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我不敢说陛下一定没有想过,不过苏家确实没人。”
没人?难道苏钦不是?便苏铭不成,那还有苏忍家两位公子和平南的苏锦呢!
“公主原先一直是和前储君定的亲,你大伯家的姐姐年纪又比小侯爷大,早早就出嫁了,自然论不着。到本朝,苏家就剩了钦儿铭儿和锦儿,钦儿常年在外,又是相爷的长子,我说句僭越的话,陛下还真不好越过相爷去插手他的婚事;铭儿你也知道;锦儿却是出身低了些,他不比钦儿和铭儿,相爷是没有嫡子,可你锻兄弟身子再不好,也是正经嫡长兄。至于仪儿,陛下不管再怎样疼小侯爷,那还是要先顾着秦家的。所以你看,苏家的确没人。”
尹慈刚开始听还很认真,听到一半却有点尴尬:她没想到婆婆会直截了当地说苏忌没有嫡子……而且这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她自个儿不是苏忌的正牌夫人似的。
嫁过来之前,尹慈以为苏忌娶这位苏夫人是出于感情,可嫁过来之后她却发觉,这两位长辈的相处也太不像夫妻了,硬说起来,应该是更像主仆——可也不是那么纯粹的主仆,苏夫人极其尊敬苏忌,苏忌待苏夫人也很尊重,双方之间半丝情谊也看不出,便如观圃堂里南北相对的两扇窗,遥遥相对却永远不会靠近,更不可能相融。
尹慈不知道他们的婚姻是从来如此还是中间出过变故变得如此,但这样的情形无疑将她对苏夫人的疑心打消了不少——她原以为覃御当初的“夭折”或许与苏忌再娶有关,可苏夫人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会虐待一个孩子的人。不过为保险起见,她还是愿意多和苏夫人接触接触再下结论。因此等苏夫人打住话头,她便诚诚恳恳地问:“杨姑娘只怕不方便和家里通信,她单单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可能教教我该如何做?”
苏夫人头也不抬,摇头道:“阿慈别怪我心冷,只是这件事你我只怕都帮不上忙。”
尹慈愣了愣,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试探着问:“若是……问一问父亲呢?”
苏夫人抬起手来放在口边吮了吮,跟着才笑道:“阿慈若去找相爷,相爷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不过……我倒以为,相爷其实是知道这事的。”
尹慈再度惊讶:“知道?”
苏夫人笑了笑,不知怎的说起了别的话头:“西里明日回门,淳于夫人嘱我一定到场,阿慈要不要同我去?”
中京这些贵夫人们对待苏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分为两类,一类是表面客气骨子里看不起,另一类是真有点儿交情,其中前者占大多数,后者就只有寥寥数人,淳于夫人是其中之一。要以尹慈的眼光来看,淳于夫人嘴皮子有点儿碎,爱说个东家长西家短,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看见女婿杨熙再婚,为人是有点儿小肚鸡肠,可她的眼光却是很不错的,大事上主意拿得准,也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单从淳于西里的这门婚事上也能看出端倪来。再说到和苏夫人的交好,尹慈不好评论她有多真心,不过人家的态度总归令人舒服,能请苏夫人去吃淳于西里的回门宴也表示是很亲近的关系了。只是她仍摇了摇头,笑道:“母亲去吧,淳于家忌讳多,我如今怕是不方便登门。恰好明儿是阿御的生辰,我不能陪她过,总要去庙里替她许个愿的,咱们一道出门便是。”
苏夫人看了看她的肚子,笑道:“早先传说罗家人嫌杨大人的事不吉利,其实不过是有心人的利用罢了。不过你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覃姑娘的事才是大事。”
如此商定之后,尹慈回去便把杨沁的事写在了信里,与给覃御的信一道,往平南送了出去。第二日一早,她与苏夫人一同吃过早饭便各自出门,不想回来后却听说了一桩闲事:
温净的一个兄弟因在方卢的婚宴上耍酒疯,昨日被新娘的娘家弟弟淳于靖堵着打了一架,结果双方都被丢到中京尹的大牢里关了一晚上,谁知今日一早有人发现,温公子竟死在牢里了。
2、
淳于靖不但是淳于家唯一的嫡子,还是秦家当家夫人淳于氏的亲外甥,以淳于夫人姑嫂俩的情谊,淳于氏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打发秦云去中京尹那里看着严防温家人闹事,自己则火速换了衣服进宫。不过她进宫后只能在外书房东侧排屋里干等,根本没见着女帝和秦伽罗,后来居然隔窗看见温敏也来了,而且更令人气愤的是他还先她一步进了外书房。
淳于氏心里恼火,索性顶着日头在外面转圈等,等到温敏步出外书房,刚要上前去质问,温敏却先过来打招呼,又主动说:“打架的事众人有目共睹,挑事的一方不是淳于公子;昨晚在牢里两个人也是分开关着,期间发生了什么更与淳于公子无关,夫人大可放心。陛下已委派了司南局的文先生亲自审查此事,他是白相手底下得用的老人,想来不会偏袒谁的。”
人家说得客客气气,淳于氏反而不好开口,只得含糊两句看人走了,这时才有女帝身边的侍书走来请她去见秦伽罗,她料自己是见不到女帝了,只好跟着进了乾坤墙。
如今淳于氏和秦伽罗要十日才能见一面,说不想念女儿是假的,所以开头并未提淳于靖的事,而是先拉着秦伽罗问长问短,秦伽罗对母亲有问必答,态度看上去稳重了许多,淳于氏对此十分满意,末了笑道:“果然陛下会调教人,若还是跟着我,岂不耽误了你?”
秦伽罗笑了笑,轻声说:“母亲这话太小看自己了,哥哥那里您就教得很好。”说罢仿若不曾看见淳于氏变了的脸色,只管为她递茶递点心,口里还道:“母亲和嫂嫂都爱吃栗子,这新出的粉糕我已叫人包了一匣子,您走时记得带上。”
按说这话很平常,可淳于氏却总觉着女儿话里有话,顿时狐疑起来,道:“我才来,就不能坐坐再走?”
“母亲多心了。”秦伽罗微微蹙眉,却还是笑道:“您能多坐会儿,我自然是高兴的。”
淳于氏蓦然间心绪全无,也无心再去提淳于靖,只管沉着脸闷坐,秦伽罗也不催她。母女两个僵持时,帘外数度有人往里探头探脑,淳于氏忍了又忍,只得先开口问:“你近来在忙什么?”
“左不过是跟着傅安人清点内务府的库存罢了。”秦伽罗笑笑,安安静静地道:“还有怀安公主过两日要回宫,正在打点康乐宫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