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卫央?
突荣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白络瑜的眼睛。
白络瑜平静回视过去,如此僵持片刻,最终还是突荣先垂下眼睑,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抽。
卫央的确是听了他的话才争取到去大齐和亲的机会,也将是他为西漠安排在大齐的眼线和助力,有她在,至少近期他放在帝国大军中的人能多两分保障,而往后他要在大齐甚至北元活动,有一个王妃暗中帮助也会多些便利。作为回报,他则会帮卫央在大齐与帝国之间寻求生存的机会,卫央不傻,只要肯听他的,未来便是能平步青云也并非不可能,双方各取所需,算是一个较为牢固且不碍眼的同盟。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想到白络瑜连这也能知道。如果白络瑜要插手,哪怕只是将此事告知别人,他和卫央的处境也都会难上许多,甚至就此很可能会引起女帝对他的猜忌,那么他未来规划中的一大半恐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突荣自幼天赋异禀,自打父亲去世之后心智更是磨炼得十分坚韧,轻易不会受到波动,但此时他却当真起了淡淡的忐忑。他一向不认为白络瑜对女帝有多少“忠心”,然而此人的心思却又并不能简单以是否“忠心”来揣测,若他一个不高兴……
万幸的是,接下来白络瑜说的是:“进宫的事,到此为止。”
突荣努力让自己那口憋着的气松得毫无痕迹,但心情随即也不可避免地沉了一沉,一时无话。
白络瑜倒是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便转向窗口唤了一声:“阿慈进来。”
自从尹慈出嫁后,突荣还未曾见过她,故而听到她的名字,他便立刻从书案前退开两步,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果然不一时尹慈掀帘入内,只略扫了他一眼,便看着白络瑜问:“先生唤我做什么?”她方才正好好的要去厨房,老远听见白络瑜叫,不得不往这边拐了个弯。
白络瑜一改方才的淡漠,温温和和地问道:“我知道阿慈有话想问我,怎么都不提?”
尹慈愣了愣,转头看向突荣。
“阿慈。”白络瑜又轻轻唤了一声。
尹慈低下头,想想还是问了:“先生,我是有些不明白,她这一回怎么答应得这样爽快?”可不奇怪么?她看得出覃御不是不喜欢沈慕,但问题是头一个月那人还在举棋不定,而眼看这已订了亲,却也没见她有什么迟疑。尹慈从前可没发现覃御是如此反复无常的人。
白络瑜叹了口气,将手肘撑在桌面上,左手托了太阳穴,幽幽地道:“阿慈,她想起阿慕了。”
尹慈微愣,继而霎时紧张起来,冲口问道:“想起什么?!”
“阿御幼时,待她最好的人除了瑞临,恐怕就是阿慕。”白络瑜又叹了口气,“她从前不敢信阿慕,是因为摸不准他的动机,如今既晓得两人早有渊源,顾虑自然少得多。何况外头都传说她是外室女,她心里正不好受,阿慕这样看重她,正是她所需要的。”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突荣:“让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知半解、疑神疑鬼的人可是他。”
突荣微垂着头,并不替自己辩解,只低低说一声:“阿慈,保重。”便转身要走。不想尹慈却将他唤住,他以为她总要骂自己几句才解恨,回头看去却只见那人冲自己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说:“贺礼我虽不能受,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突荣自负对帝国了如指掌,却偏偏在帝国他最熟悉的两个人身上犯了错:他以为覃御想要记起自己的姓氏,可覃御为此不再承认他这个弟子;他以为应该把最好的珠宝给尹慈,尹慈却将他的礼物视作麻烦。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就此失去了在帝国——甚至天底下——最好的两个朋友。
2、
突荣走后,尹慈迫不及待地问:“先生,她究竟想起了多少?可有妨碍?”
“我不知道。”白络瑜不复方才的轻松,语气认真起来,“不过,总会越来越多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也许会回忆得太多。包括她的外祖母试图扼杀她、她的母亲死于她面前、她的父亲要带她一道下地狱、她的兄长厌恶她甚至……
白络瑜看向尹慈,笑容却很宽慰:“阿慈别担心,离开中京就好了。——先去吧,杨澈来了,告诉她这是白家。”
尹慈方才满心都在想覃御,闻言不觉怔了怔,狐疑地看向白络瑜,那人却已转过身,抬脚进了里面的寝室。
说实话尹慈如今对杨澈虽颇有微词,但毕竟是从小十几年的情谊,瑕不掩瑜,她并不会完全否定杨澈的为人,听得她来了,又想起那人还挺着大肚子,便连忙迎了出去。
“阿慈,我要同你去住!我不要住在大伯家!”前院门口,杨澈一见了尹慈便挣脱苏钦的手臂,一头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尹慈被她急慌慌的样子吓了一跳,忙要扶她坐下,杨澈却挣着不肯,执意捉着她哭诉:“苏锦要送我去大伯家养胎,我说大伯家二伯家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能去找你?他就生了气,骂我不懂事。阿慈,我怎么不懂事了?我不过是心里害怕,在中京又没有一个朋友,要挨着你才安心,他一个要出远门的人照顾不了我,我还不能自己挑个照顾我的人吗?!”
苏锦自来与杨澈感情很好,便是妻子自怀孕以来脾气娇贵些,他也不以为意,依旧对她疼爱有加,但此刻听得杨澈的话,他的脸色也立刻变了:“阿澈,你这话将大伯母与大堂嫂置于何地!何况三嫂是帝国的一等郡主,你这是将她看作了什么!”
“我哪有看作什么!”杨澈方才在家中便已和苏锦吵翻了,这会儿见他当着尹慈的面批评自己,顿时哭得更凶,“你就会挑我的刺!阿慈还没有误会我,你先给我欲加之罪!”
尹慈见这小夫妻两个现下凑不到一起,便示意苏锦暂时去厅里,自己好歹拉着杨澈先在石榴树下坐了,方问:“苏锦要出门,让你与大伯母她们一道去住么?”
杨澈边哭边点头:“为什么一定是大伯母不是二伯母?大堂嫂和三堂嫂有什么不一样?他就偏说我不懂事!”
尹慈轻轻抚着她的背,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大伯母与大堂嫂都生过孩子,你说一样不一样?”
杨澈猛地打了个嗝,眼泪还在流,却也没有反驳。
尹慈又道:“其实你不是不知道苏锦是为你好,只是因为他要出远门不能陪你,你心里不痛快所以才找他吵架,是不是?”
杨澈又打了个嗝,扑到尹慈怀里哭起来:“阿慈,我好慌……不知道为什么,头几个月还好,如今我越来越怕,却又不懂在怕什么……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阿慈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尹慈心下微动,柔声劝道:“可是说胡话了,我能帮自然会帮你。你放心,等苏锦走了,我每一日都去大伯母那边找你说话,大伯母和大堂嫂都是再和气不过的人,你如今又怀着身孕,她们凡事都会容让你体谅你,你很不用怕些什么。再者杨姑娘如今到了中京,你若是想见她,我便去同陛下求个情,请你们姐妹俩能时常见面,你瞧这样可好?”
倒不是尹慈对自己在帝君跟前的面子很有信心,而是她自小受白络瑜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眼色还是会看的,杨家如今境况并没差到哪里去,为杨沁讨这么一点恩典应该不算很难。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时语气温柔坚定,又抬出了杨沁来,杨澈终于慢慢平静,抽噎着问:“阿慈,我真能见到姐姐?”
“我一定尽力。”尹慈说完,忽然莫名觉出一阵眩晕,忙握住石凳边缘勉强稳住身子,谁知不巧杨澈又晃了晃她的手臂,她一个没撑住,竟往凳子下栽了过去,只觉脑袋上重重一疼,跟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3、
枕边传来轻微的衣履窸窣声,尹慈勉强睁开眼睛,随即便从被子里伸出了手:“阿御。”
她声音很虚弱,脸色还是泛白,覃御心疼得想哭,却握了她的手笑道:“阿慈,你要做母亲了。”
尹慈早先醒过一回,已然听东方劫说过此事,便也笑了,左手在被子下轻轻抚了抚小腹,又看着覃御问:“阿御可是要给他(她)做几十年的姨娘,不许你嫌烦。”
覃御笑着点头:“若是个姑娘,我一定会教得她十分聪明,任谁也骗不了她去;若是个男孩儿,我可要正经教他习武,阿慈不许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