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覃御的头发刚刚被她自己剪了,岳同只得将她的发丝悉数总在头顶,又给戴了个简单的佛手假髻,髻上簪一朵粉色金刚石拼起来的复瓣芙蓉,眉间贴菱花钿,耳坠鸽血石,腕垂白玉环;身上一件大红底子绣小金团凤的广袖上襦和一条白地百花齐胸襦裙,臂上搭了与上襦同色的披帛,越发显得肌肤胜雪、唇若玫瑰,一眼望去是个十足的美人,倒是看不大出来苏忌的影子了。
同样是白肤杏眼,覃御和秦伽罗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秦伽罗下颌略宽,五官生得端正对称,稍加妆饰便显得十分明艳大气,覃御则生了张秀润的小鹅蛋脸儿,眉眼口鼻无不精巧细致到极点,因常年习武,气色与仪态也很好,论举止哪怕面对女帝也毫无惊慌失态之状,原是很讨老年人喜爱的,但女帝看见她便又想起在云台行宫时几乎被她掐死的经历——只怕同时想起的还有许多其他不愉快的事——于是在她走近时便没有正眼看过她,还是傅正出声招呼了覃御落座。待那小姑娘坐下后,安人又看了女帝一会儿,女帝扛不住,这才开了口。
“阿慕口口声声说若娶不成你便要打一辈子光棍,我倒不知你有这么好,叫他连我这个祖母的话都敢忤逆起来了!”
她话音刚落,傅正便毫不客气地来拆台:“陛下早已说过殿下的婚事由他自个儿做主,何谈‘忤逆’?您今儿可不是为这事来的。”
女帝狠狠冲她翻了个白眼,傅正却只是恭顺地垂着头,对那白眼恍若未觉,女帝有心要恼,便不耐烦地对覃御说:“阿慕白生得好看,其实脾气极怪,心气又硬,他还没满了十五岁那会儿,就能把一个人开膛剖肚,你从前可见过这样的人?”
傅正心中涌起了掐人的冲动,覃御却从从容容地道:“这是狠了些,我只十一岁上踢折过人家的腿。至于开膛,倒也开过几个,只那都是死人,所以并不怎么可怕。”
女帝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扬了扬,傅正的嘴角也没忍住往上翘了翘,屋里安静片时,女帝才又道:“你今年也十……”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有些匆促地打住话头,转而问道:“你的及笄礼是谁办的?董徽?她也配?”
覃御老老实实地摇头:“回您的话,我没有办过及笄礼。”
女帝不觉愣了:“白络瑜……”
“先生或许是不想让我知道自个儿的生辰。”覃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几个人这是待在书房里,女帝坐在炕上,傅正侍立一旁,覃御在炕下一个圆圆的凳子上坐着,腰板儿挺得笔直,但头一直微微垂着,从女帝的角度看过去,所见到的那张小脸儿正如苏忌所说,真的很像瑞临。这张脸让女帝生生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训斥,反而略带仓皇地转了头,手指在袖中蜷得死紧,缓了一缓才硬声道:“没办就没办,也没什么要紧。阿正,把诏书给她。”
傅正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副明黄色的卷轴,覃御起身跪下接了,正欲开口,女帝却向外甩甩袖子,侧对着她说:“起来吧,我不缺你一个人的头!”
覃御从善如流,站起来打开诏书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合上,低头说了句:“多承陛下隆恩。”
女帝缓过劲儿来,又有点儿不高兴:“阿慕辛辛苦苦同我讨了这道旨意,怎么你倒是可有可无么?”
“覃御没有这个意思。”覃御摇摇头,看着傅正说:“既有这道诏书,沈慕往后便是我的人了,还要劳烦安人,往后若您听到有谁想打他的主意,请千万拨冗告诉我一声,我来料理就是。”
说完,她还正正经经地合手对傅正作了个揖,小脸儿板正得堪称严肃。
傅正不等她抬起头便跪了下去,诚惶诚恐道:“公……姑娘千万莫要如此,折煞奴婢了!”
覃御放下手,上前一步将老人扶了起来,随即收脚后退,对女帝告座后,便继续垂着眼安安稳稳地坐了。
女帝一改方才对她的不理不睬,盯着她看了许久。
当日瑞临定亲未嫁之前,曾有王公之女也想入苏府,事情闹到整个中京人人皆知,彼时还是皇贵妃的秦宪本欲出手替女儿料理此事,不防女儿却同她说:“母亲,苏忌是我的人,这事交给我吧,您就别管了。”她诧异之下果然没有再干预,而那场风波也很快被瑞临以一盏茶消弭于无形,给所有旁观者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时隔二十多年,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这个小姑娘,这个低下头去和她的杳儿如出一辙的小姑娘……这是巧合吗?
待到傅正的轻咳声传来,女帝方仓促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茶盏说:“东方曼……听说你很爱穿她做的衣裳,我已放了她出宫去,云想她应当会再开起来。”
云想虽关了门,覃御的衣裳却从没断过,尹慈当日不过是为同怀安求情而随口说的谎罢了,没想到被女帝今日拿出来提。不过她倒也没指出来,只是恭声道了谢。
因她这不卑不亢却显然不亲近的态度,女帝有种气而不能发的憋闷,便冷冷道:“白圭既缺了你的及笄礼,如今定亲和往后的婚礼就不能马虎——你别慌,折腾谁也不会折腾你,你只管在家里坐着,我有的是法子给你长脸。”
这话听得覃御呆了一呆,才起身要谢她,不料女帝却更不耐烦了,当下撂一句:“说了我不缺你一个人的头!”
傅正几乎要和女帝理论起来,覃御却还是好脾气地道了谢然后落座,坐下后依旧一言不发。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最终还是女帝挨不过烦躁,冷不丁猛地起了身,一边说:“外头的闲话,你没听见便罢,若听见了,也不用告诉谁,若是不高兴,直接打死了也没关系,谁要找你说理,叫他们有胆子找我去!”一边摔袖向门外走去。傅正匆匆同覃御屈了屈膝,不得不随后跟上,覃御将诏书搁在炕上,起身理一理衣裙,也一并送了出去。
2、
马车将拐出红墙胡同时,女帝忽然往后扭了扭头,也不知看没看到什么,又匆忙扭了回来。傅正看见也只当看不见,并不敢开口,只在后头跪坐。
坐了须臾,方听得女帝冷淡的声音,说的却是温毓:“这两日看好阿毓,先莫叫她往外头去了。”
傅正微怔,继而应了一声。
淳于氏和淳于夫人的对话并没有漏到外面去,但不知怎的,关于温毓的身世还是有人私底下偷偷在讨论。这种话瞒不过司南局,自然也瞒不过女帝,沈慕向女帝回报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色,女帝也没有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个向来聪敏的孙儿会一概无知,只是她也并不避讳沈慕就是了。可温毓不同,对温毓,她更倾向于将这个秘密守一辈子。温毓近来不算“安分守己”,乱子也惹得不少,却一概不曾受过什么责罚,想来闷气总该出得差不多了,便禁两天足也算不上严厉。
说完这事,女帝才道:“去把黄庭桥找出来,让他去白家提亲。”
傅正动了动眉,再度应了一声。
帝国如今声名最盛的大儒是尹慈的祖父尹右江,尹老先生两任帝师,门下桃李遍天下,清名无敌,但若论资历和在朝中影响,他还要让这位黄庭桥老先生三分。此人任翰林院大学士多年,又曾久居右相之位,是个极其难得的精明强干之臣,后来他主动让位于苏忌,在中京一条小巷子里蜗居了二十年,每日里唯种花养鱼,再不曾与朝事有过半点交集。因为这二十年的空白,他和白络瑜便几乎没有打过交道,就算不讨白络瑜喜欢,应该也不惹人厌,是个安全的选择。除此之外,他门下学生寥寥,其中却同时包括苏忌和沈慕,从这个角度说,也没有人比他做媒更合适了。
“下定的规格,就照周国公主来。”吩咐完这一句,女帝就再不开口了。
傅正略一犹豫,没有急着应下。周国公主是帝国嫡长公主的位分,算上前朝,数百年间享受过这个待遇的皇室公主不过三人,温毓当初出嫁杨熙,下定的规格也不过是依照鲁国公主来办的,因此蓦然给覃御这样大的颜面,似乎是过分打眼了一些。想着,傅正忍不住抬眼往前看了看,却见女帝只是端坐出神,不像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咽回了肚中。
回外书房服侍女帝换过衣裳之后,傅正便去了毓成宫,大意是说这两日要辛苦温毓去书房帮着伺候。温毓已许久不闻女帝召唤,此时乍一听见这话,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欢喜,而是害怕——倒不是那种恐惧似的的害怕,而是一个晚辈在犯了错误之后得知自己将要面对严厉的长辈时不可避免的那种怕。傅正似乎对她略带苍白的脸色毫无所察,温毓也很快控制了自己的反应,甚至和傅正打听杨沁什么时候能到京,如此说了会儿闲话,等傅正离开后,她才将所有人遣出,只留曹嬷嬷站在殿内,自己伏在榻上缓了好一时。
九楼的未名湖上,那个陌生男人曾经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沈慕到死也不可能娶你。”今日她果然等来了祖母为慕哥哥赐婚的诏书。
很早之前温毓就弄清楚了,哪怕这个好心收养了自己的祖母再疼她,她想要做一个单纯天真或者骄纵跋扈的公主也几乎是没可能的,她得很努力才能为自己挣得一个身份和一个未来。但一年一年过去,她发现自己的隐忍和努力的确收获了祖母的信任和外人的赞美,却也令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从不敢光明正大地在自己的宫殿里摆满最爱的茉莉花,也不能拒绝那些过分华丽而刻板的衣裳首饰,还不得不放弃读书的时间去和那么多迟钝的人周旋应酬,甚至只能乖乖和沈莳订了亲。
从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有嫁人这个念头时,唯一想嫁的人只是沈慕,虽然明知沈慕心中另有他人,不太可能娶自己,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嫁给沈莳。后来成熟稳重笑容温暖的杨熙闯入她的生活搅乱了她的心境,她却不得不将这个念头压抑了整整四年——想想是有多么惊险又多么幸运,一场百年不遇的宫变加上一场性命攸关的危险,才能让她艰难地挪到了和幸福只有咫尺之遥的距离,然而还不等她品尝这幸福的滋味,几乎是转眼之间,那咫尺之差又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划成了星辰天涯一般的鸿沟天堑,可笑那人居然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
那个毁了她的人又给她编织了一个新的梦境,说会让慕哥哥娶她,最可笑的是她,她居然还真相信过那种话。
这种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太不舒服了。
再抬起头时,温毓已神色自若:“卫儿说过,昭明去世前同她提过外公家的什么事?”
曹嬷嬷略一迟疑,方低声道:“昭明公主的话,十之七八倒不必认真去听。”昭明公主沈无胥,从前未嫁时的确不是个良善的角色,单温毓的坏话她就说过不止一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