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记得我娘亲的样貌。”
3、
白络瑜看着面前那张画纸,眼神深得连苏忌也看不出他的情绪。半晌之后,才听他开口说了句:
“罢了,纵使不教,她也不是学不会。”
这话没头没尾,苏忌却听懂了:丹青一事,对覃御来说或许真的不算多难。
但这并不让他以为多么荣耀。若有可能,他更希望这孩子可以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在他和妻子膝下长大,哪怕她什么都不懂。六艺精通又如何?他的孩子居然会对他无心中的一句话如此谨慎,费那样大的惶恐去解释给他听!看上去白络瑜的确待她很好,可是在心里她到底藏了多少小心,白络瑜又真能知道多少?
白络瑜很理解苏忌的恓惶:瑞临过世多年,偏叫他在这天涯海角见到女儿所绘的妻子肖像,这际遇有多荒谬,他感受到的残忍就有多深刻。但白络瑜自己也很失落。他后来一直努力要将覃御养得跋扈些,就是为了避免这时对苏忌无法交代,然这孩子到底心事太重,居然能将这样的秘密在心里苦忍这么久!昨日他还与苏忌说不曾后悔,现下他却迟疑了,她若能长在父母膝下,便就短命些,那也是无忧无虑安心笃定的十几年不是吗?
屋里沉默得难堪,只有外头海上的大雨与闷雷声不断,咸咸的海风夹杂着雨丝飘进屋内,苏忌低头将画像仔细卷起,一手扶着窗框往外看了一时,忽然说:“杨熙,我看他还是不要娶温毓的好。”
这比白络瑜方才的话还突兀,白络瑜却不假思索地便接上了:“不是我不管,这是他自个儿求来的。”
苏忌舒一舒眉眼,慢慢说:“不劳你费心。”
白络瑜没追问。
偏苏忌又问他:“毓儿当真喜欢沈慕?”
提起这个,白络瑜心情很莫测,却也不得不点头:“我瞧着像。”
他瞧着像,那只怕就真是了。苏忌看他一眼,嘴角抬了抬:“到这个年纪,是该有心上人了。”
白络瑜只觉脊背发凉,硬扛着说:“可不是?所以我也没拦着。”说完顿一顿,又试探着加了句:“只是姑表亲……终是不大好。”
苏忌一动不动,语气听上去半点也不困扰:“虽说杳儿与承德并不同母,血缘到底是近了一点,只难得她喜欢,倒也无谓急着拆散。”想一想,又道:“我记得沈慕从前说过不想要孩子,只怕他是当真的。”
白络瑜眼皮跳了跳。苏忌对他看也不看,接下去又说:“毓儿落水那一日,沈慕将苏家人全骂了一遍,连我也挨了他两脚,他说我不配做父亲。”
那十一岁的少年疯了一样对他拳打脚踢手撕牙咬,有那么一会儿,苏忌真的怀疑沈慕会疯掉,不得不出手将他打昏,连河葬女儿时也不敢通知他,就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饶是如此,后来沈慕还是往南河里觅了许久,若非白络瑜出面将他领走,苏忌担心自己会更对不起妻子——沈慕是杳儿一手带大的,在自己家中也住了七八年,若连他也出了事,他真没法与她交代。
白络瑜保持沉默,苏忌也不问他的意见,转身走去将那幅画装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做的事,往后能不与毓儿提,便不要与她提起。总归是我没看好她,无谓再多加一个你。”
白络瑜听得明白,心下一时放松,一时却又有点朦朦胧胧的烦躁。
4、
日子这么过下去倒也平顺,覃御待苏忌越来越自如,甚至还帮他做两套衣裳鞋袜,衣摆上的含笑花与石楠叶绣得清雅灵动,白络瑜看得忍不住腹诽,到后来腹诽不够,索性明着发酸:“我今年也才得一身。”酸完又哼一声:“鞋子也没有。”
覃御今日不在家,上县里去看萧格格了,这又是苏忌的院子,白络瑜说话就没了顾忌。
苏忌慢慢转头看他,又慢慢地说:“你嫌她待我太好了?”
白络瑜立刻躲开他的视线,声音含笑:“我说事实罢了,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多心!”
董伯娘在院中翻晒鱼干,听着隔壁院里传来的隐约说笑声,心下怅怅茫茫,总觉得空落落的。先生说她不知苏家的事便不可乱猜忌,但她又太笨,实在是想不通其中关隘,这一日一日的看着覃御与苏忌亲近,她心里的阴影也一日一日不可遏制地加深加大。她年纪当真大了,有时想想,也很委屈。
当晚,白络瑜回屋时听得覃御卧房里呼吸声不对,缓步过去看时,果然见董伯娘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再触一触额上,滚烫。
覃御今晚没有回村,捎信说是带着萧格格上郡府去了,白络瑜便利落地去厨下煮起一锅姜糖水,又赶去九天门将阿糯从被窝里拎出来让她照顾伯娘,再回村中济世堂自主取了几味药。幸而阿糯自小勤快,烧汤煎药照顾人的事做得很麻利,有她照料,白络瑜便去外头廊下坐了半夜。待海上生起朝霞时,阿糯蹑手蹑脚过来说伯娘的热度退了一点,他方点点头,吩咐道:“去将大夫请来再瞧瞧,再家去打点些衣裳,这些天怕是要劳累你。若有可靠的朋友,也可叫来一道作伴。村中我替你去请假,不必担心。”
阿糯忙道:“不敢劳烦先生,我自个儿去说就是了。”
白络瑜也没坚持,起身说:“伯娘若问起,就说我去郡府接阿御去了。”
阿糯哎一声,心下很失望。
3、
萧格格与覃御的重新修好,要归功于白络瑜。那一日他难得跑去和萧格格聊了聊天。
“你父亲对你还算不错,供你锦衣玉食也纵你为所欲为,所以在你看来,他便是有天大的罪,你也不能怪他。只是你和他不同,你眼里全是他,他眼里却并不全是你,他还有他自个儿的追求。他明知那些事会牵连到你,却还是做了,所以我劝你也不必太实心眼儿,把一辈子都搭在你父亲的错误上。
“苏家的姑爷不许纳妾,秦云不会为了你与苏家闹翻,你大可以死了这条心。何况苏仪比你聪明,只怕早已在秦云面前说过你看上了东方会。你若拿阿慈当朋友,就不该去拿这事去为难她。方家更不可能帮你。阿御若不将你带来,你在中京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早先放了你便是我看在阿御的面子上,你如何看我不打紧,但若看不懂她这个情分,往后我不会再叫她管你。”
若不是不想枉费覃御的心意,白络瑜才懒得和萧格格说一个字,但既说了就说得很彻底,萧格格听过后绝望了一阵子,心里头竟也渐渐明白过来。
其实,与其说是这番话让她清醒,倒不如说起作用的是白络瑜本人。萧曹能做成西北霸主,萧格格没可能真那么傻,道理她不是不懂,以前尹慈也与她说过不少,但她到底仍存一丝侥幸,而唯有白络瑜清清冷冷的面目才能让她彻底斩断一切绮念、真正面对自己的处境,同时也放下羞耻,在覃御面前低头求和——她不笨,知道白络瑜真会说到做到,也知道覃御是她如今所有的指望。
至于覃御,她从来就没打算真和萧格格置气,她只是与白络瑜一样,都懒得和人打嘴仗,这回白络瑜替她动了嘴皮子,省她一遭事,她也就顺水推舟,又和萧格格做起了朋友。萧格格在中京时被自家变故和方家的态度打磨得性子一度有点歪,幸而年纪小,本性还不曾扭曲,前一阵已被尹慈掰回一点,到此时又给白络瑜吓得再不敢胡思乱想,也就慢慢调整过来了。覃御也是看着这一点才肯继续帮她,不过因有了前车之鉴,也和萧格格明白说了,往后她自个儿的终身大事还得自个儿上心。萧格格对这话听不顺耳,一不高兴,就赌气说要上郡府,说那里人多,就算撞天婚也比在沧浪的机会大些。
虽然知道她只是憋得很了想去玩儿,覃御还是答应了。
到了郡府,萧格格拉着覃御直奔乐舞坊,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这里的舞娘如何如何有名,覃御和她往那边走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慢吞吞地说了句:“你不听我的涂一涂药,这张脸怕是要招祸。我出过的门比你多,听我的不吃亏。”她们家人都不爱说教,看见不过眼的人和事顶多有这么一句话就不错了,连董伯娘也是只对她和尹慈上心,尹慈算是最“多管闲事”的,但和别人比起来也足够当得上一句安静。倒不能说他们冷漠,而是听劝的人太少。比如萧格格……
萧格格对她的前半句话不以为然,倒是听了后半句忍不住问:“阿御,你从小见过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