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覃御心里暗叹,只得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时,方慎重回答:“我小时候,许多人以为我是个男孩儿。何况我那时傻乎乎的,格格你不是也没有看得上我么?”她一直到八九岁上时还常呆呆的,也就是十岁往后好了许多,除了一张脸,真没啥招人待见的地方。
萧格格腮上就是一红。她那会儿的确只是觉着那个“小哥哥”长得太好,才肯忽略“他”的缺陷,跟“他”玩在了一起。
“嗨,我那不还是喜欢你么?——真的没有吗?”
覃御再度摇头:“江阴尹家阿慈有个堂兄,开始还帮着不叫人笑话我,后来在学里对对子没有我快,我再去寻他就总是没空了;清平县户部长卿楚宗的侄孙曾经放狗吓我,我把他家狗踢傻,把他的腿骨也踢折了,整个楚家的人都对我退避三舍;文昌侯的小儿子倒是很斯文,可惜后来他家被先生抄了。也有几个小姑娘本来喜欢和我玩……格格你是唯一发现我是女子之后没和我绝交的。”
萧格格边听边笑,听完笑得半点儿脾气都没了,伏在她肩上说:“你做女子确是不如做男子更叫人喜欢,不如今儿便做我夫君吧!”
覃御很意外,她原本以为萧格格要说她认识的人多,让给介绍夫君呢……
象郡本地人有一多半儿都是爱唱爱跳的,官府便顺势而为,建了一所乐舞坊,听说里头的舞娘和外面欢场中的舞娘地位大不一样,身份都不属于贱籍,且进出自由,按等还可以领取官府所发放的酬劳,甚至出过几个拥有宫中女官品级的人。领着官家的饷银当然首要得服务官家,不过这地方开销甚重,单靠官府拨款势必运转不开,故而也会对外接活儿,比如今日就正好赶上半月一回的公演,演的是《登仙台》。
她们来得晚,一二三等的票都卖完了,只剩下贵宾席,覃御听说价钱后直摇头说太贵,打算去外头寻倒票的人添些钱弄张二等席位。萧格格不大乐意,覃御便掰着指头和她算:“管你是我的主意,先生是不给钱的,我手里现钱不多,只能用在刀刃上,给你买房买人买衣裳买粮食,哪一样不比看戏要紧?”
萧格格鼓着两腮生了会儿气,忽然凑过来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继而咬着牙说:“我恨你!我一定要找个特别有钱的夫君,叫他给我在这儿定一百年的贵宾席!”
覃御顺手揽了她的腰,笑道:“那时我一定会来蹭你的便宜,叫你好生笑话我一顿。”
说是二等票,其实位子并不差,正对舞台,就只太靠前了些——戏台前头有一块陷下去的空地坐着乐队,因而前几排座位距离舞台不远不近,原该是最好的地方,但《登仙台》是一种类似于杂技的舞蹈,舞娘们有一半要腰里拴着绳子在空中跳舞,自然是坐得靠后一些看起来更美观。
萧格格方才还抱怨,此时却十分满足,两眼紧紧盯着台上羽衣霓裳的轻灵舞娘们,几乎不舍得放过她们任何一个动作。覃御一半看舞,另一半则在观察这戏楼。戏楼修得有些年份,规模比不上中京的庆余楼,但制式颇为相似,且也看得出今年应该刚刚粉饰了一遍,宽敞明亮,容个三四百人同时就座绰绰有余。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地方连二等票价就要十两银钱,显然不是为普通百姓准备的,倒难得竟能座无虚席。
象郡的有钱人未必多过更为富饶的平南,但象郡胜在是女帝的娘家,产出虽差,减减赋税免免徭役却是一大笔出息,人们手里的闲钱应该不算紧张;再则大约就是千金难买心头好,贵则贵矣,到底敌不过喜欢二字罢了。
覃御正在心算象郡的人口产业与税赋,耳边忽然听见一声惊叫夹在丝竹声中尖锐响起,眼角余光同时瞥得一道红色的影子自半空中朝着舞台斜前方疾飞而出,眼看便要撞上一根合抱粗细的柱子。
戏楼里几乎所有人都被那忽然间脱绳而飞的舞娘吓了一跳,多数如萧格格一般发出一声惊叫,胆小的人还下意识遮住眼睛,不忍去看那注定是血肉横飞的下一幕。
这事故发生得太快,几乎是在众人的叫声尚且不及落地的瞬间,那舞娘已然冲到了柱子前头,她在空中只来得及抱住脑袋,心下闪过极度浓烈的惊恐与绝望。然而慌乱之中,那预料之中的剧痛却并未传来,她只隐约觉出右脚脚踝似乎被什么轻轻扯了一扯,跟着不知怎么的,急速前冲的力道竟随之骤减,她的身体被她的右脚带着细微地转了个方向,旋即跌落了下去。跌落的高度不过一人高,且她运道好,是落在了一个人张开的双手中,但她毕竟受惊过度,只来得及看见面前一双充满关切的黑眼睛,便就此昏了过去。
整个戏楼一片大乱,且不提观众们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后台的人也顾不上维持秩序,先忙不迭地冲过去查看那舞娘的好坏,而台上的舞娘们个个脸色煞白,都挤在一起对那同伴所在的方向尽力张望,还有人不断询问她有没有受伤。
萧格格隐约听见人说那倒霉的舞娘居然是这里最好的舞娘,过几天要跟着乐舞坊选出来的人一道去中京为女帝表演的,便有心要上前细看,不想却被覃御一把拉回,她挣不过,急得直顿脚,身子用力往出事的方向拧着,低声而热切地说:“阿御,那绳子一定有问题!”
“你当别人不知道么?”覃御哭笑不得。
果然,不一会儿那舞娘便被背去了后台,她腰里断掉的那半截绳子看上去已被收起,不知被谁拿走了。台上的舞娘早已跟着跑去了后台,这才有管事之人撩着袍子急匆匆上台赔笑赔礼,说一定会赔偿观众的票钱等等。萧格格没兴趣听,只管攥着覃御的手在她耳边兴奋地问:“阿御,我刚刚看见你比别人站起来得都快一点,你说,是不是你救了她?”
覃御把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隐去那条新出现的血痕,笑道:“你听话把脸蒙起来,我便告诉你。”萧格格二话不说摸出条丝巾来便往脑袋上一裹,覃御倒看笑了,只好起身携她出得包厢,到了外头大厅。孰料两人刚站稳脚跟,覃御尚未张口,便从旁边小门里涌出十来个男子将她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先将萧格格用力盯了一眼,跟着才漫不经心地瞅瞅覃御,懒懒散散抬一抬手:“这位小哥有礼了。”
覃御实打实还要再过两个月才满十七岁,这声“小”倒也当得起,只是她人小气势却足,闻言不笑不回礼,只淡淡道:“做什么?”
对面人见她麻衣棉衫,脸面又黑,看上去不过是个海边普通渔户出身,便对她摆这样的谱很不以为然,似笑非笑道:“咱们是镇国公府的人,好叫小哥知道。”
萧格格将覃御的手抓得紧了点。镇国公秦家,那是女帝的娘家,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可她们什么也没做啊,就只来看了场舞,难不成真如覃御所说,自个儿这张脸惹了事了?!
覃御脸色依旧淡漠,听不出什么起伏:“镇国公在中京,在象郡的只有没有任何爵位的秦修,谈不到国公府。”
对面男子明显愣了愣,继而脸色一沉,僵僵地挑了挑一边嘴角,眼里漫出一股阴冷之意:“看不出,你还是个硬茬。”
萧格格躲开视线不敢看他,覃御脸色却仍是一成不变,回头对她说:“我想起来,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萧格格有点转不过弯,不知覃御在这当口怎么说起闲话来。
“我许久没有打过架了。”覃御说完已从裤脚里摸出一柄匕首塞在萧格格手里,又往后推她贴墙站着,道:“你就站在这里看,若有谁过来,杀人也没关系。”她记得萧格格也是打小习武的,纵然这几年荒废些,底子应该还在。
萧格格一怔又一惊,白着脸低声说:“咱们……还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啊……”
覃御摇摇头:“那不重要。是我想打架了。”
萧格格咬咬嘴唇,还是试图要劝:“他们毕竟人多……”
“也只好如此。”覃御蹙了蹙眉,“他们修为不高,人多稍可弥补。”
萧格格几乎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忙用力把那匕首往她手里塞回去:“给了我你用什么?”
覃御笑笑,抬手将她的手腕推开,回身从旁边高几上的花瓶里抽了一根孔雀翎出来。
萧格格咽了口口水:“阿御……”她不是要拿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当武器使吧?!
覃御轻轻晃了晃那根孔雀翎,看着对面那人说:“来吧。”
对方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看她这般镇定,心下倒真有些不托底,但眼珠转了几转,他还是决定不能在这些手下面前丢了人。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是在虚张声势,那自然最好不过,若“他”果真是真人不露相,那大不了自有他家主子收拾“他”。主子身边那两个新招来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何况,对面那少年人又做了一个过分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那人竟然摸出一条帕子,把自己的眼睛遮上了。
这是明张目胆的挑衅。
他于是再也不迟疑,将脑袋轻轻一侧,顿时,一圈十几个人蜂拥而上。
萧格格用右手将那柄短刃横在身前,一边盯着覃御一边留心自己周围有没有异动,还真给她打退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不是说她的武功多好,她心里害怕,动作只能说勉强有章法,主要是她手里的兵器瘆人,又端了一副真真切切要杀人的架势,对方一时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她这里稍显松快,注意力便多往覃御那边留了些,不知不觉,眼睛就看得有点直了:那孔雀翎原本柔柔软软风吹便弯,可在覃御手里却好似长了筋骨一般,挥动起来如一道绿光闪过,隐隐竟能听到风声;而那挥出绿光的灰衣“少年”却面容沉静不急不缓,腰板儿始终挺得笔直,进退之间毫无花哨,看上去似乎只是在那一小片地面上缓缓走动,只右手不时挥出,挥出后便会有人倒地,不多时,地上已经倒了一大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