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沧浪之水,南浊而北清。
沧浪之民,却多数住在南边,因南边海滩平缓,可以建房立市,而北边峭壁林立,几乎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沧浪之名,其源起不可考,其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却绵延两千年,非常可惊。
一县,五镇,六十三村,十万人口,是个不小但也不大的地方,居民不贫不富,生活属于中等水平,倒是无论男女几乎人人识字,科考的年份平均会出十来个秀才四五个举子,长年累月下来,就算比不得江阴那等诗书礼义之乡,亦不荒蛮粗俗。风俗不封闭,却因地理之故,也不属于人流混杂区,原住民喜乐好客,聪明而不市侩。
每年都有心怀远方的游子离开渔船,每年也都有心累了的归客落脚海滨,除非碰上大灾年大兵年,人口起起落落永远也不会太偏离十万这个数目。
覃御所着迷的,便是这种从里到外的、异常有力的平静感。
走遍六十三个村落,她最中意的还是九天门。九天门是个村名,但这九个“天门”并不属于村子的地界,而是沧浪之北九处被海水侵蚀出来的断崖。渔民以打渔为生,天门不过是孩子们玩耍的场所,向来光秃秃的没甚房屋,只前几年建起一所敦敦实实的石头小楼,海边礁岩砌成矮墙围起一个院落,院子里也曾热闹过一时,过后却长年空了下来,只有九天门村中一户渔家常去打扫,偶尔也有外头的人过来短期住一住,总算没有荒废。
今年夏天,忽然从县里来了一批人在这院子旁边又建起一栋一模一样的小楼,砌出一圈一模一样的围墙,又有人往里头运过几回日用家居用品,覃御回来后去看了看,本想说和伯娘住过去,白络瑜根本不理她,她后来便将这事抛在脑后,开始整天整天的不着家。
董伯娘坐在廊下缝着风雨衣,一边和闷闷的白络瑜笑道:“这地方比不得咱们青岩,院落统共这么大一点,景致又单调,先生若当真拘她在屋里不出门,那也怪可怜的。”
白络瑜坐在另一半廊上哼了一声:“瞧瞧已晒成炭了,哪还像个女孩儿家!”
“能跳能跑的才好,好不好看还在其次。”董伯娘手里很稳,心里也很稳。
白络瑜与伯娘话不投机,闷坐一会儿出门去了,伯娘也不问他去哪儿,只起身去预备三个人的午饭。
在海边没人穿长袍深衣,白络瑜也只是短打,头上一顶斗笠,沿着海岸线走不多远便到了九天门的海市上。
九天门地方虽偏,村落却很大,前后长长的三排渔屋,甚至连酒楼客栈也有,规模不亚于一个镇,所以也有一个小小的海市。这海市一少半做本村渔民的海鲜零卖零卖,大半功能属于集散地,是个整理对外批发海货的地方。九天门的渔民并不单打独斗,他们是全村入股,整个村子出力购置渔船渔具,渔民各有分工,每年按收货与工种分红,基本都能解决温饱,小康者不在少数,富户也不罕见。村中孤老皆由公中奉养,每家头两个孩子在十一岁之前可以每月在村里领零花钱,只有一名子女或无子女的,少领的这笔钱也会直接送给他们;三年私塾公中出钱,强制参加,所以这里的人没有睁眼瞎,官话多半说得不错,和外来客交流起来没什么困难。
白络瑜尚未走近,便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在以沧浪方言叫道:“哪个安安神带阿御上船去了?怎么没叫海妖把你拉水里去做新郎!大颗呆的,曾家老三你给我站住!”
又出海了?白络瑜往前看了一眼,没去瞧那引起一众老小哄笑的一男一女,而是将目光投向正站在海市台子上挑拣鱼虾的那姑娘,眉心不觉拧了拧。对方穿一身海边常见的灰色麻布衫裤,右肩斜背小鱼网,长发以布带束在头顶,胸前平平腰间粗粗,手脸脖颈比旁边的渔民似乎还要黑些,离远了颇不易辨清男女。
覃御察觉到白络瑜的视线,抬头往这边瞧了瞧,跟着立刻跳下台子,三两步蹿到他跟前,忽地将带着腥味的两只手抹到了他脸上,自己笑得十分欢畅。
“讨打!”白络瑜忙不迭地后退,一手攥了她的手腕,一手摸出帕子来用力给她擦拭,埋怨道:“再胡闹,罚你三天不准出门!”
“阿御!”不远处那姑娘放弃追打已经跑远的小伙子,折身回来跑到两人面前,先对白络瑜略屈了屈膝,方道:“白先生来得巧,今天打上来金梭子,正要给您送去!”海货中以金梭子最为难得,然村中上下人等皆敬白络瑜如神,哪怕自己不吃不祭祖,也要给他匀出来。
十六七岁的少女身量较矮,穿件桃红小衫细白麻裙,腰身束紧,衬得胸前鼓鼓小腰弱弱,看上去非常健康;蜜色脸面上五官细致,杏仁眼将白络瑜盯得很热切。白络瑜却没看她,只说:“既如此,阿糯只管拿来。这个人两天没在家用过一顿饭,伯娘想她得很,我带她回去。”
阿糯大名陈凌,小名儿糯米团子,简称“阿糯”,是九天门陈家寡妇的独女,也是遗腹子,她上头还有个哥哥出门远游常年不归,家门称得上萧索。但因村人庇护,日子也还自在,养得她性情很爽朗。听白络瑜这么说,她立刻回去同船长要了两条尺余长的金色细鱼,装在陶罐里带了过来。
覃御接过陶罐,笑道:“阿糯同我一道回,我们三个人哪里吃得了两条?这东西又不能放。”陈凌并不推辞,回头冲什么人喊了一声,托其去家中转告,后便将陶罐又从覃御那里拿来抱上,笑道:“托你的福,我这是第二回吃到金梭子了。”
待回了家,两个姑娘连同董伯娘一道去厨下忙活,白络瑜反倒出了门不知所踪,吃饭时方回,看着似有心事,也不怎么动筷子。覃御往他碗里放点鱼肉,他吃一口,再放,再吃,不放,就不吃了。食不言,她也只好多喂他些。陈凌在旁看得细细咬唇,却不敢造次学样,只是偷笑。好歹把饭吃完,伯娘和阿糯去洗碗,覃御才问:“你怎么了?”
白络瑜半躺在竹椅上,拿袖子遮住脸,没精打采地说:“不高兴。”
“因为我没回家吃饭?”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
覃御眼皮都懒得翻,只说:“那你要不高兴许多年了。”
在行宫里和白络瑜说的话,她忘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没忘。对一个拿命养着自己的人,她当然硬不下心肠,也没资格疏远,何况也是习惯了,觉得无谓再考虑避嫌,反显得矫情。至于怨气、无力感、恐惧等等这些情绪,她不是没有,只是它们既帮不了她什么忙,说不准还能压垮她,她便也不去养着它们。
“过一会儿我要去游泳。”她在另一张竹椅上躺下,翻个身闭上了眼睛。
白络瑜放下袖子,伸手将她面前廊檐下的竹帘放低了。
2、
九道断崖之下,蓝紫色的海水一拨又一拨地涌过来,懒洋洋地拍打着礁石,看上去颇为温柔。
“自己跳?”
“嗯。”
“小心。”
白络瑜话音刚落,覃御已一头扎了下去。
九月天,日头还暖暖的,海水却没看上去的那么暖,入水瞬间,覃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紧紧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迅速分开手掌,掌根相贴,双臂与身体依旧笔直,待那股强大的冲击力稍缓后,方迅速屈起双腿,整个人倒了个个,手臂张开下压,没几下便冲出水面,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气。
一开始都是白络瑜抱着她一块儿跳,后来有一回以为他在水里抽了筋,她才奋不顾身地跳下来,从那之后还就喜欢上了这项活动。她胆子小那针对的是“人”,对这些山山水水和鬼怪魑魅,她向来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阿御!”头顶传来一声唤。
覃御抬头看了看,见白络瑜正站在崖顶挥手。
“阿御,我先回去,你玩一会儿就上来,别着凉了。”白络瑜说完把脑袋缩了回去,看样子果然是走了。
阿糯并没有跟来,一则她也在村中领着活计要做,二来这断崖对她来说太高了,跳下来相当危险。覃御一个人在水里扑腾够了,方爬上礁石,去岩峰中漏下来的一截小瀑布底下冲洗干净,又顺着绳梯爬回了崖顶。
这几个月不知怎么了,胸部忽然二度发育一般,跑跳时已然是个不可忽视的累赘,害她平日里不得不以布带束紧,很有点麻烦。背地里问过伯娘,伯娘笑话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却还是苦恼,简直有飞来横祸之感。
回去时绕了个大圈,从院子后头翻墙进去,本以为动作轻巧,谁知脚刚落地便听一个声音传来:“阿御过来,家里有客人。”
她站着听了听,并没过去。他们家来客人就是稀罕事了,来客人让她去瞧,更稀罕。
“阿御乖,莫叫人以为我教坏了你,连礼数也不懂了。”还是白络瑜。听上去,他有点儿悻悻然。
覃御琢磨琢磨,终于悄悄挪过去,从屋后探出半个脑袋瞅了瞅,继而便瞪大眼睛,转身拔腿就跑。
3、
白络瑜既恐苏忌以为这是自己教的,又担心覃御受刺激,只能把人箍在怀里连哄带劝:“阿御,季平旧伤复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一根指头便将他推倒了,只有你欺负他的,哪有他吓唬你的!你乖,别丢我的人好不好?”
覃御挣不脱他,索性回身把他抱得死死的,闷闷地叫:“他是坏人!有他没我!”
“什么有他没他的,人家又不住咱们家。”白络瑜心下说不出什么感觉,面上依旧轻轻松松地笑,“只是他要养伤,还是在我身边才安生。再则不看别的,阿慈往后还要唤他一声父亲不是?”
如此三番规劝,覃御总算慢慢平静,但额头依旧贴在他胸口,两手缩在身前使劲儿扯他的衣裳,声音很烦恼:“你喜欢他不喜欢我!”
“我没有!”白络瑜急着表白,也很无语,“我没想到你和他有这么大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