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是太患得患失了。从没有这么一个人像她这样像他,他一丝一毫的心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得到他所有的优点,也对他的缺点明确表示不满,可这根本不影响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她也从不将他的爱作为依恃,就品性上的独立与机敏而言,这孩子与他不遑多让。唯有与她在一起时,他心境才更平和坦荡,哪怕只是在远处悄悄看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也觉着比在中京管一个国家更有意义。
中京……是了,该怎么和苏忌说她不愿意去中京了?她是他养大的不假,但她首先毕竟是苏忌的女儿,苏忌可没有大方到舍得将女儿拱手相让的地步。那人不知她尚在人间便罢了,既知晓了,前头为着她生病的缘故倒也肯让他将人带走,可若是就这么硬生生把她弄到千里之外不再相见,白络瑜自己都心虚。上回在平南因覃御出走,两人尚未来得及说至此事,这回这孩子一病,怕是不好再拖延了。
但他也没料到,苏忌会来得这样快。
4、
“果真不会有什么后患?”
“年纪还小,能养好。”
“……那就好。”
苏忌话不多,说完后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睡梦中的覃御,看了许久,忽然又问:“去年之前,果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么?”
白络瑜的心提了起来,慢慢点头。
苏忌声音很轻,神态倒没什么波动:“她若记得从前的事,应当会不喜欢中京。”
听他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白络瑜却没有窃喜,反而劝慰道:“她并不是只记得不好的事……”
“是吗?”苏忌抬眼看他,“她记得她母亲抱她亲她,教她说话走路?记得我为她受蛊毒之祸,还伐了我的命树?”
白络瑜默然。
“我信你会对她好,但我不可能让她再离开我了。”苏忌一边说一边轻轻起了身,语气平淡得好似在谈一件很寻常的事,“她不愿去中京也好,想去哪里,我便陪她去哪里就是。”
5、
中京不能缺了苏忌,他连夜来又于天明前离开,送走他之后,白络瑜独自在云台山山巅待了一上午,眼神晦暗得好似盛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
苏忌要覃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是没有预料到。毕竟苏忌不是女帝,他有多爱瑞临,便有多爱瑞临的孩子,失去妻女是他一生的心病,如今有机会弥补,他怎么可能放弃?若说覃御不亲他,那当初她同样不亲近白络瑜,如今不也好了么?何况夏辙说过,覃御的病或许也该试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样的路数。
再者覃御为了出身之事与他打过那么大的官司,若有一日知道他断绝了她与父亲沟通的路途,只怕说恨他都是轻的。
但他的确不乐意。他享受她一个人全部的爱已经习惯了,很不愿意别人分走她的注意力,哪怕那人是苏忌。当初带她去中京原是为了给苏忌一个交代,可不是为了让苏忌“夺走”她。有那样一个父亲,她应该会很骄傲吧,那他呢?他会退到第二位——甚至第三位,因为她往后多半还会有一个陪她一辈子的夫君——他不喜欢这种落差。
他有点埋怨苏忌。为什么一定要靠近她?他当然会让她过得很好,苏忌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者难道女帝会放人吗?她即位才不过一年,大局初定,岂能接受两个相位同时空缺的局面!
一念及此,白络瑜忽然怔了怔:苏忌与他不同,他随性惯了,天下之兴衰治乱全不在心中,那相位说不要也就不要了,苏忌却是自幼读圣贤书走圣贤路,断不至于做出任何不负责任的事,这一次刚听说覃御的决定便随即说出这种话,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是不是……等那人回味过来后,便会打消这个念头?
手腕上的玫瑰忽然有些刺疼,白络瑜低头看了看那朵小而精致的花,眼神终于慢慢柔和了下去。
6、
覃御不知苏忌的存在,还以为白络瑜的情绪是针对沈慕的,这两日便不太兜揽沈慕,那人来几次都看见她在睡,心下应是有了狐疑,却也没说什么,倒是尹慈看不下去,问她何故如此慢待人,覃御知她误会,却当真也不好以笔墨来解释自己的安排。
并不是说她体谅白络瑜多过体谅沈慕,坦白讲,她和白络瑜的话不是白说的,真要嫁,她绝对会选择沈慕,只是她不愿在这个当口去刺激白络瑜。他所以亲她那两回,大约是真有了危机感,担心自己会过早离开他,可其实这种担心并无必要,因为她也没想着这么早就成亲。一来她没对谁——哪怕沈慕——有什么特别心动的感觉,二来她觉着自个儿过得挺好,无谓贸然换另一种生活。
不过,她也确实该好好想想在嫁人之前要怎么与白络瑜相处。私心而论,她很想再和他过几年如幼时一般亲密无间毫无杂质的时光,只这几日仔细思量后,她意识到这愿望很不切实际。白络瑜是个最会未雨绸缪作长远打算的人,即使她保证近几年不成亲怕也无济于事,他大约还是不会放弃任何挽留她的尝试,包括把她变成他的女人。平心而论,她很爱白络瑜,但肯定不是当作情人一般的爱,对和他过一辈子根本没什么兴趣。从小看惯了他周旋于那么多女人之间,不想也知道他那双手抱过多少娇躯、那张嘴吻过多少双红唇,她才不稀罕。甚至光是想想这个念头,就够让她不舒服的了。他任何缺点她都能忍受,唯独这个,她想给他找借口都找不出。
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沈慕突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秋千旁,她想装睡也来不及,只得睁眼看他。
“明儿早上我大约有点空,西山的虞美人开得好,早膳过后我带你去看。”沈慕没有拆穿她,也没坐下,只弯腰将她脸旁一缕发丝掠过耳后,笑容很温煦。
前些天只见他紧张自己的病了,倒没觉出别的,此时对上他那几乎带有温度的视线,覃御心里忽地有点波动,忙转开眼摇摇头。沈慕默了一默,继而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整日里不是坐着便是躺着,我知道已闷得很了,莫逞强。”
覃御苦于有口难开,沈慕便占了这个便宜,不等她有所表示便继续说:“前几日太忙了,没顾上来看你,是我的不是。只大哥那个身体你也知道,我不敢累狠了他,你体谅我可好?”
覃御很郁闷,心道你不来我也没盼着啊,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可惜她还是不能开口,便只能任由沈慕再朝自己盯了几眼,方转身去了。
尹慈对沈慕的举动没皱半边眉毛,始终安安稳稳地低头做针线,覃御自己生了会儿闷气,院子里一时安静,林姜氏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手里食盒放在桌上后,她对尹慈笑道:“新挤的枇杷汁,已经去了涩,淘澄净了,兑着蜂蜜银耳,姑娘尝尝?”尹慈放下针线,从她手里接过古绿色的半盅,先尝了尝味道,又唤覃御坐起来喂她。覃御才要赌气不吃,转念想想不必和自个儿的身体过不去,便索性张了口。
一碗汤吃完,林姜氏一边收碗盏一边问:“听东方先生说药方换了,我想着明儿枇杷就改为甘草,不知姑娘喜不喜欢那个味道?”尹慈抬眼代覃御答道:“加两滴香油就好了,多谢您费心。”林姜氏应下,收了食盒踏出院门,又不自觉地向后瞥了一眼,却见秋千旁多出一人,脚步顿时停住,心内泛起一点涩意。
他是特意等她走了才出现的么?
7、
白络瑜的确是等林姜氏离开才过去的。不过倒不是特意针对她,他性子独,不爱与人交接是一贯的脾气,林姜氏在这里盘桓数日,他眼里都不一定看得到她的存在。
尹慈以为白络瑜不过是来瞧瞧,谁知那人来了便将覃御捞在怀里,一声不吭就跑了,等她反应过来,已只剩下了干跺脚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