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敏倏然变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说出半个字。
杨熙继续说:“早几日听闻侯爷此次受伤的症状与我如出一辙,那时我便猜着或许白络瑜是这个意思,但他做事自来随心所欲,我也十分意外,侯爷倒不必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顿了顿,又道:“侯爷对这桩婚事若果真不满,大可去同陛下争取,圣命如山,杨熙却是不敢再有非议;若公主果真嫁过来,我家自然会朝夕待之以上宾,我亦会敬她护她,拼全力保全她,除此外,侯爷再有要求,只怕杨熙也无能为力。”
温敏叫了他来原本是为着撒气,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出了门,心下反而愈发憋闷,抬手将一整套茶具都掀在了地上。
2、
出了温敏的院子,杨熙想了想,并没回房,而是顺着台阶一径向下行去,迤逦到了被柏树包围的一方凉亭。见四周无人,他便坐上凉亭栏杆,抬眼看着头顶碧绿树梢与湛蓝天空,看了多时,方觉心境平静下来,眼皮不知不觉渐渐合拢。
“你到底哭个什么呢?总要告诉出来,我才好帮着你想法子啊!”一个娇俏而不耐的声音蓦然响起。
“……”这是呜咽之声。
“你已哭了三日,再哭下去,别说我不替你遮掩,只怕郑安人就该过来找你问话了!”
“我……姐姐……我……我心里怕……”那哭着的姑娘总算开了口。
“你倒是告诉我在怕谁?为什么怕成不成?”
杨熙被吵醒后睁眼看看天色,判断自己不过睡了才一两刻钟,心下便有些无奈,但也不愿起身去惊动人,索性继续坐在那里看天。那两人亦未察觉他的存在,仍在继续小声谈话。
“姐姐,我听郑安人说……说……说我爹爹要被下狱了!”
“下狱?!怎么回事?郑安人怎么知道?”
“她从生生殿那里听来的,说……她说陛下前几日下旨清查几家皇商,我爹爹手里的紫英生意也牵连在内,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劝解的丫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放缓语调安慰道:“你爹爹不过是个采办,便有事也是上头人扛着,与他有什么干系?何况也未必就会出事啊,紫英年年才有多少,哪里比得上那些绸缎瓷器一流打眼?”
听她这么说,那哭着的丫头哭得更心酸了:“紫英一直是何家经手,郑安人说陛下指明了要严办何家!再则听说宫中要缩减开支,一些可有可无的供奉采办要掐了,十有八九我们镇上的花田都会被改成农田,这可不是要糟么……”
这番对话杨熙不想听也都听见了,他先回忆了一下,记得紫英是定州产的一种供花,而至于女帝的那道旨意,他倒也见过,是女帝在闭关前发的,内容大致是要控制皇商的数量,开源节流充实国库和内帑。事是好事,不过杨熙不太明白女帝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机来处理这件事。司南局旬日可以浏览一次御书房的备忘录,他没见女帝和谁商量过这个,也没从别处听见过风声,这种显得有点独断专行和心血来潮的办事风格与女帝很不相符。
他的脑子完全是在自动运转,想是在想,却并未想进心里去,目光始终落在天上一片慢慢变换形状的白云上,神思尚未完全清醒。
“郑安人与你自来不对付,她的话要我说也不可全信,再者你爹向来精明,哪里那么轻易就给人捉了把柄?也不知你那一对爹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傻子,听见风就是雨的。依我看,也不知你是真在担心你爹,还是在发愁往后吃不着紫英蜜了!”那劝解的丫头实在是快言快语,说到最后噗嗤一笑,分明是在努力缓解对方的情绪。
哭泣的丫头想来真是个心思单纯的,这样居然也被哄住了,嘟嘟哝哝的说:“姐姐没吃过自然不知,紫英蜜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蜜了……”
“得了得了,你们那蜜不吃也罢,吃一口要冒上性命危险,我可不稀罕!”
“那蛇离了紫英花田便活不成,最多去到田庄上,比如咱们此刻在这儿,离着镇上几百里远,那更是半点不用怕,姐姐你就是太多虑了!我现下身上就带着一瓶儿呢,姐姐不然尝尝?”
“拿走拿走!快别叫我看见。你也赶紧收起来的好,世上的事什么时候也别说死,你说那蛇离土不活它就真不活么?凡事都有个万一,真出了事可不是玩的。要我说,你们这紫英早就不该种,它便是再美,就凭着能养出那种蛇来就该绝了!”
说这话的丫头听上去十分严肃,杨熙心神稍定,心里渐渐起了点疑惑。再听一会儿,那两个小姑娘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了,他屈一膝撑着手臂,将隐隐作跳的太阳穴好好揉了一会儿,也无心再去瞧周围的好天色,起身一径回了房。
意外的是,温毓身边的曹嬷嬷竟在门外等着,一见了他便笑道:“听说大人这几日辛苦了,公主吩咐奴婢过来问安,还请大人爱惜身体,咱们行宫上下可离不得大人。”
杨熙客客气气地回了几句,见她还送了药膳来,便再三道谢,并道往后很不必如此劳烦。曹嬷嬷见他面无异色,方放低声音又道:“小侯爷自受伤后脾气有些古怪,公主说还请大人多担待些,她都知道。”
杨熙对温敏都不至于生气,何况是对温毓,便只寒暄两句就过去了。曹嬷嬷见他态度不似作伪,也就放心离开,眼看她走远,杨熙方寻来陈平,吩咐他去办一件事。
3、
到女帝出关那一日,覃御的病和她的情绪都已好了许多,闲庐里的气氛逐渐松快,尹慈欢喜之余,并没有注意到林姜氏的心情正一天比一天低落。
除了做菜,林姜氏如今每日里满心满意装的都是白络瑜。
早先见到杨熙时,林姜氏便以为那已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这几日见到沈慕,更觉着这生得如此俊美的年轻人才不枉从前自书中看来的那些文字形象,只不过这两人虽出众,在她眼里却都不如白络瑜那么有“味道”……
那人不像杨熙或者沈慕那样能叫你一眼给归个类,你说他出身高贵或者出身普通都有可能,说他脾气好或者坏均不算错,说他生着气或是在微笑?似乎也都对……便是他的样貌,落在不同人眼里的印象也是天差地别。比如卫央那一日看他是个清澈少年,而在林姜氏眼中,白络瑜年轻归年轻,那双眼睛里的深沉与危险却远远超越那张脸所代表的年纪,根本与青涩毫无半点关联。
这样一个看不透的人对林姜氏的吸引力太大了。哪怕很明白这念头不该有,哪怕并不想做出什么对不住夫君的事,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自闲庐那惊鸿一瞥之后,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她会那么想要吸引他的目光再往自己身上落上一落。她知道自己生得算不上多美,但一直对自己的精神面貌和身材颇有信心,从不以为自己缺少吸引力,对此事原也信心十足,孰料事与愿违,一连数日,虽则她想尽一切办法尽量进出闲庐,却也只再见过两回白络瑜的背影而已。郁结之余,有一日她不知不觉望着闲庐的院门发呆,尹慈唤她不醒,事后听她说是被玫瑰迷了眼,还真信了,特意寻好看的白瓷瓶插了花放在厨房供她赏玩。林姜氏看着那瓶花简直欲哭无泪,到底装作不经意间将花瓶打破了,好在尹慈并未追究。
不止尹慈,闲庐里无人留意到林姜氏的小心思,大家似乎是被尹慈的心绪感染得只顾着覃御,连东方劫也是第二次从女帝那里回来后才想起和白络瑜说:“丫头已能吃粥了,小郎君也该进点吃食才好。”
难得有人关心他这几天不吃不喝,白络瑜却半点也不感激,只是看着藤匾里的药草,心里恹恹的。
头一日那孩子尚且毫不顾忌地扑到他怀里要他关心,分明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依赖的人,可仅仅隔过一日,他又成了她最猜忌的对象,这种落差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说后悔当然后悔,怎么就这样莽撞,主动在她心里搁了一根刺呢?她算是心宽的人,一般的事都不爱计较,但一旦计较了就很难开解,从前为着她父母的事闹的别扭不就是个例子?如今好了,说好不提爹娘了,偏偏又惹她来怀疑他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