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晏主山吗……

杨熙有点恍惚。

2、

覃御并没有刻意掩饰踪迹，也没有快马加鞭，只是赶着车溜溜达达的顺着婆罗河一直往东走。婆罗河这名字是先帝——准确地说是当时的贵妃秦宪——取的，她觉得好听，可周围的居民叫不惯，叫着叫着就将它叫成了“笸箩河”，意思差多了去，但也无人追究就是了。

走出两三里地后，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银甲玄衣的三名男子迅速拦在马车前，所有人下马躬身，打头那人口里说：“奉陛下之命，请姑娘上山！”

覃御屈一膝坐在车辕上，轻轻拿马鞭敲了敲车把，问：“几位是龙骑兵？敢问令牌呢？”

三个人动作一致地亮出了腰间的铁牌。

覃御不知道女帝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更不知道她要找自己做什么，但她隐隐约约的有一个推测：白络瑜近来又再度远离朝堂的念头，这女帝不会是想要她来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吧？不过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如今心情不好，很不愿意被人随意差遣，便道：“听说铁骑曾不止一次冒充过龙骑兵，请恕我不能这就信了诸位。不然这样，我们来试一试，你们若能打赢我，我便和你们回去。”

那三人同时直起身来，为首那一人长脸浓眉，眼神沉稳无波，看着覃御直截了当地说：“姑娘，属下不敢对您动手。”

覃御想了想，跳下车从河滩上捡了根手臂粗的树枝，掰掉上头的枝叶后，将一头拿在手里，另一头朝对面那人递了过去：“既如此，您若拉得动我，我便和您走。”

那铁骑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握上了那微微潮湿的木头。

半刻钟后，河滩上有三名银甲玄衣的人疾驰而过，相反方向则是一辆车缓缓而行，笛声悠扬自车上传来，顺着河水飘出了很远。

天色擦黑时，沈慕出现了。覃御还没开口，那人两手一伸已将她抱在怀里，顺手封了她后腰穴位，一言不发地将人捞到了自己马上。覃御反应过来气得想咬他，他却笑道：“真是个会得罪人的，龙骑兵这回可恨透你了。”

“他们自个儿笨，倒要怪别人聪明了？”覃御手足使不上力，闻言不觉愈发生气，“请人哪有只用龙骑兵的？你哪怕安排个内相也好嬷嬷也好，干巴巴的扔了三个武人过来，这是请我吃茶还是受刑呢？！”

“是我没考虑周到。”沈慕说着往她额上亲了亲，覃御觉出自己的脸腾地热了，连声叫道：“你放开我！我要告诉先生！”

要不是顾忌白络瑜，沈慕才不会只亲这一下，他也不生气，也不催马快走，就保持悠悠闲闲的节奏，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一声不出就走了，我原想让毛毛去寻你，先生却说你身上有螺纹草药丸，毛毛闻不到你的气味，我也没奈何。”

“毛毛呢？”覃御气归气，倒也先问了声：“你送回中京了？”

“没有。”沈慕笑着摇头，“它到底还小，撵不上马，落得远了些。”

果然，没过一会儿，河滩上便出现一团白色的影子，小猞猁累得舌头都缩不回去，看见覃御却很兴奋，围着马儿又跳又叫。覃御说要下马，沈慕只作不闻，捏着她的手指说：“下回若不想在家待着，告诉我一声，我带你出去，你想去哪儿都可以。”覃御心想我不用你带着也可以哪儿都去，为什么要带上你这个眼线！便不再理他，顾自去冲穴。沈慕却在这时停下来，看着她说：“那是命门，你再乱用力，人废了不要赖我。”

那你还不放开我！覃御又气又急，眼圈刷地红了，沈慕这才吓了一跳，忙道：“我来就是了，别急，哪有这样急的！”说着果然把手挪开她的后背，但没等覃御跳开，他便警告道：“别动，毛毛若看见你我拉扯，一定会来咬我！”覃御愣了愣，还真没动，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不是你养的么？”“是我养的，可我训练它是谁和你动手便要咬谁，连我也不例外。”沈慕看着她解释。覃御看看他又看看那小猞猁，果然见那小兽正警觉地抬头盯着自己和沈慕，似乎真要随时扑上来，心里权衡权衡，只得不动了，索性说：“那也好，我困得很，你不要把我摔了下去就是。”说完将头一歪，果然很快就睡熟了。

月上山头，流水自身边淙淙而过，嘚嘚的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回荡在山谷里，偶尔穿插着未长熟的小兽几声短暂的嚎叫。只是因圣驾驻跸，山中野兽几乎被驱逐猎杀殆尽，故而并无同类呼应，它叫了几声也就作罢，四周遂愈发空寂宛如异界。

3、

沈慕在山脚下换马时恰遇见来检查防护的杨熙，那人注意到他披风底下的异样，立刻问道：“覃御？”沈慕点点头，声音极轻地说了句“睡了”，便踢一踢马肚子，重又安安静静地接上了未完的路程。杨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半日方转过身，催马赶往下一个哨点。

女帝临睡前想起沈慕，问了席谆一声，这才知道了覃御的存在，也因而想起近日收到的白络瑜的信，便起身说：“说来我还没有见过她是脸方脸圆，走，去瞧瞧。”

行宫的主体其实是一座寺院，女帝住在正殿西南方向的生生殿里，沈慕和温敏各自住在她那座小楼的左右偏殿，沈慕居西，温毓居东。此刻西偏殿里外只有最南边的角窗里透出一点几不可见的光，在院子里对它里头的情形看不出任何端倪，女帝便站住了。席谆快步跑去房门前笑道：“殿下在么？陛下想来瞧瞧姑娘。”

烛火很快点起，门窗大开，沈慕躬身出现在了门边。女帝背着手踏上台阶，问：“人呢？”

沈慕觉得覃御方才一直睡得很好，应该不会有事，便引着她去了厢房。

然而刚一进门，他便发现方才还好好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见了踪影。

很快，整个行宫到处亮起了灯火，不高的人声脚步声渐渐从女帝的独院外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温毓也匆匆披衣赶来，闻得覃御失踪后，不得不安慰沈慕两句。沈慕铁青着脸，除了吩咐人分头去找外一字不出，连女帝的问话也置若罔闻。女帝心有不悦，也懒得理他，索性由温毓陪着回了房间。温毓知道女帝没拦着沈慕找人就是没怎么怪他，便替沈慕说了几句开脱的话，多少劝得女帝气头稍平了些方才回去。临走前，女帝又特意吩咐她身边的人夜里务必要警醒。

一直到睡下时，这场搜寻尚无着落。外头动静虽轻，女帝却睡得不大安稳，半夜里不知何时朦胧醒来，就着角落里明亮的油灯光亮，她看见自己床前正站着一个人。

她原该惊吓的，但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便陷入恍惚，恍惚以为这时光骤然倒转了，日子再次回到三十年前，她拥有的不是这具衰老的躯体，她对人世也不曾有如此憎恶，她的心底里还奇迹般地存有一点美好的希冀、一点纯粹的欢喜，只因眼前那孩子总是能够娇柔地唤她一声“母亲”。

在这段恍惚里，三十多年来头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想，眼里消失了生生楼里所有繁重暗沉的装饰和触目可及的佛经禅理，只看见了那个孩子。那孩子使她心情极好，她于是在唇边绽放毫无保留的笑，甚至将手伸了出去，口里轻声唤：“杳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