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沁听到惊叫声忙勒住缰绳回头看去,只见温毓的马正在不远处打转,马上却空无一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从马上跌了下来。落地时她似乎又看到一道人影落下了那道陡坡,因看不真切,忙爬起来往回跑了一段,颤颤巍巍地攀着一棵小树往下望了望,触目可及却只有青翠而平静的山林,找不到半点儿深蓝色骑装的痕迹。
紧接着,跟在她们后头的那一群人也赶了上来,杨熙挤到前面,当得知温毓可能坠崖之后,他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明显变得更白了。温敏比他晚到一步,看见杨沁如同看见仇人,恨不能伸手也将她扔下去,杨熙却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说:“已叫人去寻绳索去了,下官这便去搜救,还望侯爷暂且放过沁儿。”
温敏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和紧锁的眉心,竟然生生压下了怒气,转头往一个校场护卫身上抽了一鞭子:“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下去找!”
很快,几条长索便吊着几个人垂下了山坡。留在山道上的人也不得轻松,都忙着打桩或充当人肉桩子,一时闹得人仰马翻。中京戍卫郎蒋存周——今日春射的主持人——心下绝望无比,正在东西指挥,忽有一人一骑飞速上来,马上那人到了他面前劈头便问:“可有消息了?”
自打去年和沈慕打过那一回照面之后,蒋存周对这年轻人就下意识地怀着怕惧,一见了他,只得哭丧着脸说:“底下还没信儿上来,想是还没有寻到公主的下落。”
沈慕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问底下都有谁去搜救,当听说杨熙的名字时,他心下一跳,一把便拽过蒋存周的衣襟斥道:“你不知他有伤在身吗?怎可叫他去?胡闹!胡闹!”
蒋存周本以为今天躲过一劫了,没成想还是逃不掉,吓得忙要解释是杨熙自己硬要去的,奈何不等他解释,沈慕已丢下他去问旁边人哪根绳子吊着杨熙,问明后便大步过去,一言不发地捉着那绳索往上拽。几个护卫很快反应过来,忙帮着他一同使力。扯了没几下,沈慕忽觉手里一空,顿知不妙,手里加快动作,果然很快便拉了一条空荡荡的长索上来,长索末端明显有被割断的痕迹。
自打马会之后,杨熙一直未能彻底痊愈,如今连走远路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在这种天气里长时间攀在陡立的山崖上救人了!沈慕脸色铁青,就手握住杨熙方才所用的绳索,迅速往坡下溜了过去。
山雨真下起来相当恐怖,虽然是正午时分,天色却十分阴暗,浓密的乌云像是就压在头顶上,不时有被雨水冲刷下来的石块儿滚落,沈慕躲过了几次之后,心里愈发焦躁起来——照这样下去,别说找到温毓了,他们这些下来找人的说不定会先送了命。何况他尚且如此,那杨熙呢?杨熙能撑多久?越往下走,他越是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想先找到杨熙还是温毓了。
2、
坠落的感觉极其清晰而鲜明,中途似乎撞上过树枝和不太强韧的灌木,但都不怎么觉得疼,耳边刷刷的声音不绝,能明显感觉到衣衫不时被撕毁,背上腿上上不时传来钻心的刺痛,一头长发被划得七零八落,早已散得不成样子。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辈子,撞断了一根颇为粗壮的树枝之后,下坠的速度万幸急剧减慢,很快,他们跌上了一块儿只有几尺见方的小平台。
剧烈的冲击让温毓昏过去了一阵,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那个人的怀里。
她不认识他。那张脸还很年轻,脸色青白,面颊上几道划痕,眼睛紧紧闭着,下嘴唇被咬出血来。温毓很清楚,若不是这个人,她今儿就是不死也得残废了,而这人……看他身上的衣服,他居然是拓侯府上的护院吗?哥哥竟有这样的下属?
温毓吃力地撑起身子挪到一旁,将手指放在那人鼻子下面试了试,发现他还有呼吸,这才放了心,又试了试自己身上,觉得并无大碍,心里忍不住一松又一紧。头顶还算浓密的树枝给他们提供了一定的遮挡,然而冰冷的雨水漏下来砸在身上仍然很难受,视野也不够开阔,连一丈开外的情形也看不着,温毓心里很慌。
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她再次被丢在了一面陡崖上不着天不接地,不知有谁来救自己。
3、
远方似乎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倪九很努力地想要听清楚,挣扎良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温毓喜出望外地凑近了一点,深怕他就此昏厥过去——她不是不知道男女之防,但在这样情形里,她还是想要身边多一个活着的人。
倪九以为自己死了——那双黑眼睛距离自己很近,近到他似乎一抬手就能碰到,那个声音也不停在耳边响起,直听得他无暇他想,甚至连身上的伤痛亦不察觉。
“你哪儿疼得厉害么?”温毓拿手挡在倪九头上给他勉强遮着雨,问:“骨头没事吧?哪里有扭着没有?”
她问了几句,倪九都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以为他是摔晕了,忙笑道:“谢谢你救了我,哥哥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了,你别担心。”
这句话终于让倪九反应了过来。他照着温毓所说的动了动身体,意外发现自己很走运,只有右边脚踝疼得钻心,似乎是扭到了,别处都只是磕碰擦伤,还真没有骨折。弄清楚这个之后,他心下稍安,方才开口问了句:“这是……哪儿?”
温毓叹了口气,苦笑道:“上无天下无地,倒是还在人间。”
她居然回答了他!倪九觉出喉咙里发干,一边僵硬地把脑袋转了回来,一眼不眨地盯着肆无忌惮的大雨。
他的确不敢——也不该——盯着温毓。女孩子身上的衣裳破了多处,虽然骑装比较结实,但她的裤子上明显有一处撕裂,稍一动作就可以看到膝盖以下一片莹白的肌肤,即使只是用眼角瞥到,倪九仍觉得很刺目。更让他受不了的是,温毓自己应当还没有发现那点不妥,只管语笑如常,雪白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更白,黑发凌乱地黏在腮上,粉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那画面不仅毫不狼狈反而太过美好,他想自己不配看。
三个月前,有个人曾对他们这些被训练来做护院的人说过,每个人身上都会兼具神与魔的特质,因为始终维持一种身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所以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总是兼具神魔特性,于是也就有了凡人,但凡人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凡人,他们偶尔也会面临究竟是要成神还成魔的极端选择,而正是这些选择,才能真正将他们归类。
从那时起,倪九便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能被归在哪一类。
4、
沈慕往上拉绳子时,杨熙曾经往上喊过几声示意不要着急,然而大雨之中他的声音根本传不了多远,他只有心下一横,左手攀住岩壁上一株灌木,右手摸出腰里的短刃来割断了绳索。
绳索一旦离身,他才觉出自己的身体有多虚弱。吊在那里喘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并不时避让过从头顶滚过的上乱石,极其缓慢地继续朝下攀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钢丝上,每一刻都几乎要撑不住想放弃,然而不知怎么的倒也一直撑住了,直到他终于发现了温毓的身影。
5、
春射最终以女帝的雷霆之怒为结尾,杨沁被勒令一整年不得出门,并且须得每日抄写心经与女则等,连杨夫人也得了一通训斥。夫人既恼女儿的鲁莽,又心疼儿子的身体,同时也受不住女帝那一顿骂,几处夹攻之下,便就此病倒在床,连续多日不曾好转。
沈慕第二天一早去看杨熙,那人正在花园里散步,据说已经走动了将近一个时辰。沈慕走近时发现他双颊通红步伐虚浮,明显还在发烧,便劝他回房去歇着,杨熙却摇摇头,就在亭子里坐了,一边拿左手握拳轻轻捶着左腿,好一会儿没做声。沈慕只得先说了两句闲话:“我刚从宫里出来,阿毓撑不住还在卧床,叫我好生谢你。”
杨熙点点头,眉间似乎又多起了一点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