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连续多天的风和日丽在春射那一日全毁了。

天还未亮，倪九便已穿戴好，和其他人一道站在大门里头等温敏。等到温敏整装待发时，倪九他们已在院子里淋了太久的雨，因站得久了，抬脚一个趔趄。幸好人多，也没人注意到他，他忙调整好步子，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春天的雨一般都不会太大，而且听说女帝认为下了雨反而更能凸显磨练意志的初衷，所以并没有改期。倪九知道一定会有些人对这个安排怨声载道，但他也知道温敏并不会。

倪九费了很大工夫才能到拓侯府上当差，当了这几个月，足够他把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得透熟了，而对于此间主人，他自信也有了至少五成了解。表面上看，温敏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相貌清俊举止有度，待人接物虽有些冷淡，却很少失礼，甚至对倪九他们这些人等闲也不会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更难得的是，此人并没有如有些公子哥儿那样学得酒色缠身，平常他习武时像倪九这样的人四五个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还常去翰林院听些对于倪九来说无异于天书的讲论，说是个文武皆通的人才并不为过。这样的人，让倪九既敬畏又羡慕。

校场在青云山脚下，场地外围老远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很严。和往年一样，多数人到了这儿只能坐在前头一溜雨棚底下，温敏却还有一顶专属的帐篷，倪九与其他人一道跟着他走到帐篷外，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哥哥来了。”

倪九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眼角迅速往门帘处一瞥，只觉一点热气渐渐从心底升起，很快抵消了春雨带来的薄寒。

从前——大约十个多月以前——他听过这个声音。那时他还在勿幕门当差，某一日晨露初生时有人用一枚黑色的令牌要求打开城门，他不敢怠慢，将脏兮兮的制服随便一系便跑去当差，路过那辆马车时，听到里头有人叫了一声：“慕哥哥。”

那声音宛如天边梵音铃鼓，将他的困意和怨怼悉数打散了，他下意识往车上看了一看，恰好里头有人将车窗上垂下的软帘揭开一道缝隙，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视线里便多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也留意到了他，像是受到惊吓，忙往软帘后闪了一闪便不见了，那帘子也再度垂落，遮住了一片静寂。他那时兴许是有点发痴，被一旁那锦衣的小公子一鞭子甩在背上，伤口足过了半个月才见好转。

到了拓侯府后，他远远的又见过那双眼睛一回，但也仅仅是一回。

4、

“哥哥，你来得这样晚！”温敏一进门，温毓便打趣了一声。

温敏一抬眼看见她，顿时就蹙了眉：“这个天儿跑来做什么？你哪里禁得起淋雨！”

“哥不要小看我。”身穿深蓝色骑装的温毓露出只有在兄长面前才会有的孩子气笑容，伸手替他摘下了湿漉漉的斗笠，一边说：“我想看哥赢啊！”

春射是有比赛的，比赛自然有输赢，从前温敏的成绩都不坏，甚至可以说出类拔萃。听见妹子这样说，他也没再开口，进去换了衣服。出来后温毓便撵他：“哥去外头找人去吧，我约了沁儿过来！”

温敏咬牙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果然转身出去了。

他刚走，杨沁就来了。杨沁的脸色还是淡淡的，甚至有点无精打采，温毓和她刚说了两句话，便又有人冲进来叫道：“姐姐！公主！”

温毓才要开口，杨沁先斥了一声：“阿澈，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这种场合论理杨澈再不该来，奈何她在家磨了杨夫人又磨杨熙，甚至对苏锦施加了压力，还是苏锦出面同杨夫人讨了情，杨熙也决定亲自陪姐妹两个过来，这才让她得以成行。她今日穿男装，长发总梳在头顶，两绺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白净的面颊上，倒显得比平日更俏丽了两分。听见姐姐斥责，她不得不先规规矩矩地对温毓行了个礼，温毓拉她过去坐了，又亲手给她倒了茶，笑道：“刚学会骑马的人最是忍不住了，你放心，沁儿从前也这样。”又问卫央：“可去射过了？有输赢没有？”

卫央朝杨澈点点头，哼道：“这丫头偏运气好！”

“哪里是运气好！我可是有名师调教过的！”杨澈放下茶杯急急地分辩了一句。

“名师？”温毓颇为好奇，问道：“怎么你姨娘不许你骑马，倒许你射箭？”

杨澈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娘……其实三娘一开始并不知道，是等我快出师了才告诉她。也不是别人，就是阿御教我的。”

温毓未及开口，杨沁再次皱了皱眉：“阿澈慎言！”

杨澈茫然不知何故，卫央忙给她使个眼色又看了看温毓，她才反应过来，忙道：“对不住，我叫惯了，非是故意要犯公主的避讳，还望您见谅！”

温毓全不以为意，依旧微笑：“慕哥哥和覃姑娘都是白相调教出来的，确也算是个名师。名师自然出高徒。”

她说着拿手点了点杨澈的额心，杨澈得意地笑笑，又说：“方才我和卫儿比的只是环靶，阿慈她们若在这儿，一定能射人靶。”环靶是在靶子上画上套圈，以圈数计算得分，人靶则是在靶子上画人像，每次不固定射中哪里为最佳，靶子也会移动，难度相对要大上许多。

温毓笑道：“我学射箭不过是为了好玩儿，而且资质也差，自然比不了覃姑娘。德阳郡主原来也精于骑射？今日她没有来，倒是可惜了。”

卫央也忙说：“可不是可惜了！早知如此，我在北关就该结识她们才是。”

温毓闻言微觉疑惑，杨澈忙问过卫央，得知她也曾去过神策关，便笑了，摇头说：“您可是个郡主，哪里是轻易得见的？何况那时她说去大齐了，兴许就没赶上您在的时候。”

卫央表情微微放松，温毓观之方了然，猜到卫央这是怕覃御将在北关的那笔生意说给杨澈，倒是一笑。卫央放下一桩心事，情绪便高了许多，爽朗地说：“罢了，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你难道不清楚覃姑娘？只好说是我入不了她的眼罢了。你只瞧殿下就是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说句不当说的，真是想知道他们的好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阿毓，你可曾从陛下那儿……”

她还没说完，杨沁忽然起身奔了出去。

温毓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也出去了。杨澈一脸愕然地看着那尚在晃动的门帘，正不明所以，卫央转头问她：“你姐姐这是怎么了？”

杨澈是真不知道杨沁的心事，只好摇头，卫央想了想，纳闷地说：“难不成是我说错了话？可我只提到覃姑娘和殿下，这和你姐姐有什么关系？”杨澈想不明白，索性也出了帐篷，四下里一望，远远只见一红一蓝两个人影正纵马朝山里飞奔而去，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卫央手里搭着凉棚看了看，迟疑道：“这雨够下的，这个天儿往山里去做什么？你不去瞧瞧？”

杨澈关心情切，二话不说便寻到自己的马吃力地爬上，加鞭也朝山脚走了。

卫央站在那儿眼看她跑远，方转过头慢慢回到帐篷，和欧春不紧不慢地说起了闲话。

5、

温毓没料到杨沁会这样冲动，只得跟着她一道进了山。山路泥泞又有碎石，倒霉的是雨水也更大了，温毓能清楚地感觉到马蹄一路打滑，只得战战兢兢地伏在马背上叫道：“沁儿，你听我一句，这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快回来！”

杨沁对她的解劝充耳不闻，速度反而有增无减，温毓心里发急，索性用力踢了踢马肚子，马儿长嘶一声向前急冲，谁知因山路被雨水冲刷出一道一道的沟坎，这马没跑两步，前蹄便猛然陷入一道泥沟中，马背上的温毓不及防备，只觉身上一空，眼前的一切景物迅速翻腾，青山倒置，湿漉漉的山石和青草乱木扑面而来。她只来得及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随即便觉出了一阵强烈的撞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