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近来也常在人群后面观摩白络瑜办公,他一向比大多数人来得都早,今日来时看到覃御,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覃御却只管站在白络瑜的书案后翻看桌上的公文,对他连眼皮也没抬。白络瑜和众位大人来了之后,她一直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时不时看一眼公文再看一眼正在回事的官员,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说到午前,兵部一位新上任的少卿来请示头几天送上来的批文,公文说的是南疆平定了一场外族骚扰之事,参与御敌的人要论功行赏。白络瑜将回文扔给他,他见上头什么也没写只打了个对勾,一颗心顿时落了地,高兴之余,鬼使神差地多了两句嘴。
“这次入侵最先响应的是郏县,郏县县令程昱反应及时,兼之西南路左道守备季文昌教导有方……”
他说到这里方意识到周围不同寻常的安静,踌躇片刻,一咬牙大着胆子抬起眼皮往上瞅瞅,不料恰好对上白络瑜的视线,顿时吓得往后一退两步,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白络瑜没有恼,只是淡淡问:“教导有方?他怎么教导了?”
他一开口,那少卿便下意识地吐出一串儿早已在脑子里反复练习了许多遍的话:“下官多嘴,耽误了相爷办事,还望相爷恕罪!”
“别打岔。”白络瑜依旧淡淡,“我在问你,季文昌怎么教导有方了?”
他这一问,那少卿脑子更糊涂,哭丧着脸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白络瑜等了一会儿,倒也没恼:“就比如沈慕,他是我的弟子,武功是我教的,为人处世大半也是我教的,他如今在司南局该办哪些案子该怎么审人,这些还是我教的。我自问对他可谓教导有方,只是不知季文昌究竟是怎么教导程昱了?他是教他行军打仗的法门了,还是教他勤政爱民的诀窍了,还是给他添了饷银兵备了?或者他们曾经共同浴血奋战过?”
白络瑜从前说话往往言简意赅,说这么多的时候也有,但说得多吩咐的事情也多,不像今天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却等于一件事也没说。屋里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更无一人出来为地上那人打圆场。
“且不说季文昌这个左道守备平日里当得怎么样,”白络瑜依旧不疾不徐,“此次蛮族扰边,他坐在燕州闭城不出,非但没有响应程昱的求援,而且将数百民众挡在城外,那个时候蛮人还离城五十里地。程昱没能挡得住蛮族,蛮族骑兵冲到燕州城下杀戮一气,幸而附近鹿鸣县张英率家下仆从赶来驰援,张家人死十八伤二十七,救了程昱的命,解了燕州的围。然后你们上书,奏请季文昌升官加赏,奏请程昱未能护住百姓而需要戒斥,至于张英……”他说着把手边一堆公文翻了翻,道:“我在所有公文里都没有看见半个‘张’字。是这个字太难了你们不会写?”
就为了这么一件芝麻大小的事,他说得也太多、太详细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看着他在那里翻动公文,许多人念及自己从前递上去的那些红皮本子,脸色便忍不住一阵阵发白。
地上还跪着的那人抖抖索索,叩头痛哭:“相爷明鉴,这都是底下的人一层一层送上来的,下官实在是……”
“闭嘴。”
求饶声戛然而止。
“你当这个官儿如果只会看下面送上来的公文,那干脆就别当了。”白络瑜叹了一声,“你八岁的儿子听说也知书识字,不如他来替你,省得你辛苦。”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在一片死寂中端起茶杯看看,继而将其放了下去。
桌上原来已经放了两个杯子,如今又多一个,三个一模一样的青白蛋壳瓷好像是拿尺子比过一样,整整齐齐排成一条与书案边缘对齐的线,有一种既严谨又柔美的漂亮。
文隽另外拿了个杯子续一杯热水递给白络瑜,他没有接,只是伸出食指弹了一弹,那杯子便飞一般扑向了地上那人的额角。
那人被烫得嗷的一声蹦起来,旋即倒着向后飞了出去,重重跌在门外没了声息,似是昏了过去。
屋里鸦雀无声,只有白络瑜的声音浅浅浮起。
“陈州,你既知道河南文考历来为人把持,为什么不去想法子,只在折子里一遍一遍哭诉?冯父死在接圣旨的路上,冯巳道不得不去丁忧,这样你也奈何不了他,我看不是你没能力,而是你拿他作了知己,不过做面上功夫给帝君看罢了。既如此,你不如回家收拾收拾,陪冯巳道一起丁忧去吧。”
最后一句话一入耳,陈州大惊,立刻伏地痛哭起来。他年纪一把,却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袖子,比那要不着糖吃的孩子还难过。只是他刚刚哭了两声,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白络瑜眼皮也没动,只叫人来将他抬了出去,
“食君禄忠君事,天下理也,食君禄不忠君事,是为贼也,窃的是帝权。窃君之权,其心可诛,怎么你们会以为哭两声奉承两句就没事了?”
这话说出来,谁禁得起!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
“冯巳道把持科考目无法纪,即日起着在家圈禁,其直系子孙五世不得入仕;陈州庸碌无能人前失仪,着革职不用,其子陈文静降一级,暂为虚职。季文昌月内带枷上京,他若不能活着来,西南路所有人降三级……”
他足足说了半刻钟,语调始终平稳,语速连贯,中间没有一次停顿,也没有一句废话,覃御数了数,他总共处置了四十二个人,连带者则无法计数。
“出去吧,自明日起,不必再往这里来了,散了朝各自回衙门便是,有事我会通知你们。”白络瑜最终拿这句话做了总结。
他方才点名时,底下大人们的心情如同在刀尖上走过,有不幸中选者不免脸色灰败以至于无声流泪,逃过一劫的则悄悄松一口气,一听这话,立刻第一批退了出去。
秦云跟着父亲秦仕一道离开,临走前飞快往白络瑜身后掠了一眼,还没看清覃御的表情,便见她抬起眼皮,对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