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络瑜睡前去看覃御，她正一个人坐在练功房的地上拿着围棋子打球玩。对面墙根儿底下搁着个弩机，扔一个围棋子过去弹下机关，弩机里会蹦出几个牛皮缝的小球，她就用棋子把这些球拦下来，否则可能会被打到。白络瑜去的时候，练功房里已经滚了一地的球，他随手捡起一个，笑道：“小时候我抱着你玩这个，你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覃御起身去装球，一边说：“其实我很怕。”

白络瑜微怔：“阿御？”

“真的。”覃御点点头，手里灵巧地把一个又一个的球装进弩机里，“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你会生气。”

白络瑜自负识人有道，更自负比任何人都了解覃御，这句话让他异常错愕。

“因为害怕，我学这个学得很快。”覃御回到自己方才的地方坐下，掂了掂剩下的棋子，很快又玩了一轮。

皮球在地上弹起来到处滚，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白络瑜觉得那些球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他心上。

覃御抬起头看了看他，笑道：“我那时候还想，你要是我爹爹，我就得告诉你，我不想玩这个。”

白络瑜只是看她。

“先生是想摆脱我吧？”覃御向后倚着墙，看着对面的弩机说：“我九岁那年，在梓城，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知道先生忽然变得很生气，一定要带我去见夏叔叔。去的一路上我都在猜，先生一定是生了我的气。可是……”她说到这里看向白络瑜，认认真真地问：“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生气？我做错了什么？”

白络瑜骤然间心虚起来。

那年他的确带她去了梓城，而且听到她与梓城城主萧曹的女儿萧格格的对话，萧格格问他是不是她爹爹，她很干脆也很平淡地摇头说不是，那神色就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他远远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语气，当真觉得受了伤，甚至涌起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爽快，对她也就没那么耐心了。她大约察觉到他的疏远，也就不怎么和他亲近，让他更觉受挫，如此恶性循环，他烦躁之下，索性带着她离了梓城直奔云州，想要把她丢给夏辙。覃御到了云州便病了一场，夏辙问她要不要留下，她答应得毫不迟疑，那模样把白络瑜最后的一点犹豫和不舍都给断了。

“您后来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呢？”覃御继续问。

她已经很久没对他用过“您”这个字了。他向来不鼓励她把自己看作弱者，很喜欢听她叫他的名字，自以为是在让她感觉她和他很平等，没想到她到了现在居然又叫回去了。

是啊，他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夏辙那时和他说的是：“我原先想留下她，完全是为了你着想，并非是我在疑心这孩子秉性凉薄。你如今要这样将她留下，只怕往后再难见面。你自个儿掂量吧，若真舍得下，往后这一辈子，她的好坏就都与你无干了。”

这些话让他很不舒服。他养了她三年，为此完全改变了以往的生活准则和轨道，为此花费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凭什么夏辙一句“与你无干”就要把她夺走？他在出云峰上扯着草棍儿和罗刹抱怨：“你也听到了她说的话吧？”他只是抱怨而已，言下之意是自己并没做错，谁知罗刹却当真把那一日两个小姑娘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那时他才知晓，原来覃御后来还说过：“他不是爹爹，他是先生；你有爹爹，我有先生，都是一样。你往后，别和先生说，他不是爹爹，他会伤心。”她那个时候仍是有障碍的，可能思维已经跑到翻云山上了，话语却还在家里原地踏步，不熟悉的人很容易没耐心听她说什么——熟悉的人偶尔也有例外，比如他。

“我从那个时候起就跟自己说，先生喜欢我做个正常人，不喜欢我生病，所以我不能再经常生病了。”覃御低下头一颗一颗摩挲棋子，安安静静地说：“这么一想，整个人好像开了窍，您看我后来生病的次数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白络瑜嗓子里有点紧，手里的皮球上渐渐出现一层粗糙的纹理。“我后来要带你回来，你是不是也不愿意，可是又不敢说？”

覃御点头：“先生，我是很喜欢你，可是夏叔叔在我眼里更安全，我不需要去讨好他、不用觉得那么亏欠他。”

练功房的四角点着油灯，覃御穿着件黑地海棠花的衫子，膝下一条黑色长裤，缩在墙根下显得特别小。

白络瑜有一种很受伤的感觉。可是他无法反驳。覃御说的是事实，在她九岁之前，他的心理和她猜测的并无不同，他对一个痴儿确实并无多少耐心。当然，他有权利抱怨她给自己添了麻烦，也有权利要求做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可问题是，是他主动养了她，而覃御并不凉薄。

“先生，我父母是因为我的病放弃我的吗？”

覃御的声音很低，白络瑜却没办法装作没听到。这个问题应该一直就在那孩子的心里，她却一直忍到今天才问出来——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问出来？不知怎的，白络瑜想起了突荣。

“如果他们是那样的父母，我往后便不会再想起他们了。他们不值得。”覃御捧着棋盒站起来，看着白络瑜说：“很多人都没有父母，很多人的父母不配做父母，我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不过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但是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他们影响我。”

“没有人抛弃你。”白络瑜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他最终只是在心里想了一想。他还没有勇气和她解释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2、

这些天中京的风声又略松了一点，但大人们仍不敢怠慢，下了朝依旧兢兢业业的去六部大堂。今日一去，许多人都发现，白络瑜身后多了个新的年轻人。

沈慕自从公开掌管司南局之后就不再为白络瑜端茶递水了，今天这个年轻人……

此人穿一身墨绿圆领衫，裹着同色披风，竖起来的披风领口毛茸茸的，领口下方绣两只巴掌大小做成圆形的黑色金睛蝙蝠；头上一顶乌黑纱帽，双眉英挺目光沉静，俊秀得叫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