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待开场的工夫,距离沈慕的包厢不远,另一个包厢里正有人轻轻晃着手里的酒杯,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摊在膝头上的书。
在热热闹闹的戏园子里看书,真是好定力,好雅兴。
正看得入神,身后的帘子忽然响起,这人回头看见来者,忍不住挑挑眉:“怎么又回来了?”
对方不答,只管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抬手指了指右边。问话那人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很快咦了一声:“奇了,阿云,沈七这是要成家了?”
秦云懒懒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右手抚上太阳穴,白皙净洁的面孔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影。
作为一个很有分量的皇亲国戚,秦云一直表现得让人很“失望”。此人长相气质均不突出,性情也向来平和,从不惹麻烦,和那些鲜衣怒马恣意洒脱的世家公子之间几乎没有一点共性,哪怕是女帝登基后,他仍然没露出任何与有荣焉的意思,饭局未见得多去,礼物未见得多收,甚至碰见沈慕仍然会主动让路。
方卢和秦云其实不属于一个圈子。方卢的父亲方纪出身寒微,凭着状元的身份起步,在中京熬了许多年终于熬到少卿的位子,所以方卢从小就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也一向瞧不惯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公子哥儿,唯有看秦云是个例外。秦云在他眼里就是个很知足的富贵闲人,不但可以交心,而且还很“有用”,无疑是做朋友的最佳人选。
又往沈慕他们的包厢里看了一会儿,方卢忍不住摇头:“看起来只怕门不当户不对,往后这庆余楼里说不准又要多一本戏了。”
他刚念叨完,被他注视的那人忽然往这个方向扫了一眼,他不经意对上两道视线,心内忽觉微凛,身子不由坐得直了些,再凝神看过去,对方却已不再关注这边了。他呆了片刻,不觉和秦云小声嘀咕:“邪了,隔得这么远,我怎么觉着自己给她看脱了层皮?”
秦云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终于开口:“你不是想见见那个打了温敏的人?这就是了。”
不得不说方卢反应快,他只怔了一怔,便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她和方才你家里来人有关系么?”
秦云也不掩饰:“我母亲将她错认为骗子了,等我回家商议该怎么补救。”
方卢一口酒喷出来,瞪着他问:“那你还回来?”
秦云笑了笑:“母亲是因为不认识她才犯了错,我总得先看一眼,免得重蹈覆辙。”说完便起身,这回是真的打算走了。
秦家大公子出门在外一向简素,身边只有一个伺候的小厮,主仆两个下楼下到一半,忽见一团黑影自楼下悄然掩上,那小厮忙上前喝问道:“什么人?!”
“乌骓!”
低沉的声音刚一落耳,秦云便迅速扯上小厮后退,一直原路退回了包厢。方卢没想到他会再度去而复返,正要开口,秦云微微摇头,指了指门外,他好奇之下走来掀起帘子看了一眼,不防触目便是两道冰冷视线,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留意到走廊里已经站满黑色的高大人影。
“这是……”
嗒,嗒,嗒,嗒。
不快不慢的脚步声从楼板上传来,方卢略略转头,恰好见到楼梯口多出了一个人影。
阳光透过楼道里的小窗口投射进来,正好落在那人身上,方卢不但看清楚了他的脸,似乎还对上了他的视线。
2、
覃御虽抱怨这戏是第三折,看下去却很入迷,心道这戏班子果然不错,唱腔身段无一不佳,什么时候还要再从头看一遍才好。她正这么想着,台上那名角儿却忽地停了口,右手的水袖搭在背后,扭着身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动不动地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因她不唱,后头的丝竹声也跟着停了,满戏台一时安静得诡异。
不少看客也顺着那演员的视线纷纷看去,随即,戏楼里响起一片杂乱的衣履声、桌椅挪动声和茶杯磕碰打破的声音,触目所及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覃御终于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看,果然见到白络瑜不知何时已立在了身后。
九楼的包厢里以赭红丝绒装饰板壁,白络瑜今日穿了件雪色披风,明与暗的色彩对比之下,素日里略显单薄的面目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覃御一边诧异一边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白络瑜握了她的手,笑道:“我回家见你不在,就过来了。”他这些天回家已习惯了有个小人儿围着自己更衣递茶问长问短,今日回去没见着人,他等不得,连衣裳也没有换就找来了。说着又吩咐沈慕:“阿慕先送阿慈回家,吃了饭等我回去。”
沈慕低头应一声,心里有点泛酸。权倾朝野的男子总是最有吸引力的,何况先生又如斯俊雅体贴,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失却光环,覃御……她眼里还能看得进去谁?
尹慈倒没想那么多,她只哀叹不得接着看戏,可又不敢违拗白络瑜,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
走廊上的乌骓再度如云雾般掩下楼梯,也带走了庆余楼罕见的静寂。
3、
戏台上的戏重新开演,角落里一个包厢内却有人全没了看戏的兴致,嘴角眼里都是纯粹的笑,轻声说了句:“原来她在这里啊!”
“公子在说谁?”坐在一旁的女子将这话听了进去,不由轻摇绢扇偏头问他,神态娇俏妩媚,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先头说话的那人穿一身玄色紫纹的圆领长袍,乌发悉数收在一顶茄紫色小绸帽里,露出一张椭圆形的象牙色面庞,五官宛如细心雕琢的玉石般深邃而精致,眼珠极黑极亮,高鼻薄唇,下颌一片刮去胡须后的浅青色,笑起来在浓浓的男子气概里添一点孩子气的满足,有一种罕见的迷人气质。
只可惜,哪怕他的打扮再帝国化,明眼人也可一眼瞧出他不是个帝国人。在中京,异族人的地位与仆役无异,他却能这样出现在庆余楼,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稀罕事。
他并未回答那女子的问题,女子也不在意,一边摇扇子一边清晰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你这本事向来是通天的,不至于没见过沈七殿下,白相不至于叫你说出这话,那莫不是你在说那位覃姑娘?”她察言观色的功夫一等一,很快注意到那人在听到“覃姑娘”三字时脸色有细微变化,顿时大感意外,上下打量着他笑问:“这可奇了,你何以见过覃姑娘呢?原来还很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