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御在车上终于拽断了披风的系带，恨不能将那玩意儿扔出窗外，尹慈却给整整齐齐叠了，一边给她换上她自己的披风一边小声问：“殿下的拳脚怎么这样厉害？那一脚我看稍弱一点的都扛不住。”

覃御哼道：“先生教我们的是防身健体之术，教他的是杀人之术，倒是很适合他练。”

尹慈知道她这是嫌弃那人冷血，也就不再提他，又想起一事说：“听那小苏夫人说庆余楼里先生在放戏，这时辰还早，咱们去瞧一眼可好？”

覃御刚要反驳，车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庆余楼离这里不远，阿慈想要去瞧瞧么？”

覃御真是烦死沈慕了——就没见过有人脸皮这么厚的，你什么时候和尹慈这样熟了！可尹慈却毫不介意，反而可怜兮兮的朝她看过来，她那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好默认同意了。

尹慈得了她的首肯简直欢喜得无可不可，情不自禁地趴在窗缝前前看后看，忽然听见覃御问：“你瞧是秦伽罗生得好，还是温毓生得好？”

小女孩儿家终归是爱说这些事的，尹慈一听也不看热闹了，坐回来和她分析：“秦大姑娘自然也是好的，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我先入为主了，我觉着好似温毓公主气度更好些。”

覃御笑道：“听说要论资历，秦伽罗才该进宫做公主，也不知她和温毓合不合得来。”

尹慈想了想说：“这有什么好争的？这两个人原都不属于皇族血脉，讲不起谁更有资格的话。被挑上了的确是运气好，可没被挑上也不能说是运气差。何况我听说毓成宫……”

“这里是三才楼，阿慈从前听说过么？”沈慕的声音自车外响起，打断了丫头的话。

“三才楼？”尹慈顿时来了兴致，忙凑到车窗前去瞧了瞧，忍不住惊叹：“这样高的楼居然一连有三座，在平南，郡府也只有一座摘月楼还没有这么高呢，中京果然是中京！”

“这三座楼是一体的，从西到东依次是天魁、地盈、浮生。”沈慕介绍完又道：“这地方鱼龙混杂，你们若想来，须得十分小心才是。”

一路听他解说，很快就到了庆余楼。庆余楼分为南北二楼，南楼多平民出入，北楼则几乎是富贵人家的专场，沈慕带着覃御自然去的是北楼，她下了车看见面前一栋简约而阔朗的砖木双楼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又见周围许多或华丽或精致的马车，不由嘟哝一句：“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吗？”

她未必是在问沈慕，只是周围除了沈慕恰好无人可以作答，那人不由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来。这笑容非常纯粹，落在碧湖上的一片桃花瓣似的，覃御不经意看见，不觉一怔，随即挪开视线，抬脚往楼里走去。

沈慕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子似乎有点蠢，忙收起笑容，平平说：“平时也热闹，只是都不及这几天格外热闹。”毕竟是白络瑜发的请柬，谁不来捧一捧场？

要上北楼，自然也有前面的大楼梯可用，只是那要绕点远路，所以沈慕带覃御走的是可以直接通往包厢的后楼梯。楼道里光线昏暗，沈慕走在最前面，上去没几步，忽有人噔噔地从上面下来，一见了他便笑说：“真是巧了，我原想抄个近路，谁知就挡了你的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回去。”说着果然转身上楼，语言和动作都利落得很。

覃御听那人语气似乎与沈慕颇为熟稔，心里便猜是谁，正没头绪，不防沈慕伸手过来说：“这儿有两级台阶修得不一样高低，我带你上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右手就给人捉了去，手背上传来微微粗糙的摩擦感。

这人也太放肆了吧！覃御气得要恼，脚步却忽然踉跄了一下，觉出确实有一级台阶修得矮了些，便没顾上挣扎。而待踏过这两级台阶，沈慕不等她开口便松了手，一边说：“方才那是秦云。”

秦云？覃御失声问：“秦伽罗的哥哥？”

沈慕听见她终于肯开口，眼睛微微亮了亮，却不敢露出高兴来，只嗯一声，替她打起了包厢的帘子。

北楼专管伺候的妇人熟练地将戏单递过来，又看着小丫头们摆上茶水瓜果糕点，笑道：“这点心别的都罢了，蜜合桃酥是我们新厨子做出来的，请姑娘尝尝鲜，若不喜欢，奴再换了来。”

沈慕问覃御，她边看戏单边摇头：“这就很好，不用麻烦。”那妇人再看沈慕一眼，见他似无别话，也就悄然退到了后面。

尹慈也伸头往戏单上看了看，说：“原来一会儿要唱的是《雪打灯》第三折。早听说很好，可惜没赶上开场。”

覃御听见这话忽然生起气来：“这还是他打着我的名号花钱请人呢，我倒不得好生看，罢了，不看了！”说着作势要起身，尹慈一把按住她，笑道：“不但花了钱，还赚了场气，还不得看戏，这三重亏吃大了，犯这个蠢做什么？”

沈慕原还担心覃御真走了，不料给尹慈这么一说，覃御果然重又坐下，他倒讶然，将那丫头打量了一眼。尹慈转头对上他视线，又见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投过来，略一思索便向他请教那些人的身份，他并不推辞，详详细细的都说了，竟似乎是整个戏园子里就没有他不认得的人。

覃御自来跟着白络瑜到处走，各地官商名流的表里背景多少都知道一些，何况这些天又常在白络瑜书房里无聊拿着公文翻看，一来二去的许多名字都看得熟了，此时见那些耳朵里听的、纸上见过的名字变成活生生的人，她觉得好玩，光顾着认人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好像不该和沈慕坐在一起……

大约因为法不责众的心理，这满园子的人几乎一多半都在往他们这个包厢里瞅，饶是覃御心理强大，也给看得有些发毛了。

沈慕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对方微微点头，举手对戏台上遥遥示意，锣鼓声很快拔地而起，身段娉婷的戏子在戏台上亮了相，众人探寻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覃御这才觉得解脱，悄悄松了口气。

沈慕坐得稍稍靠后一点，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眼里一泓复杂的光。这姑娘今日穿件浅银红菱纹对襟小袄，天青色百褶裙，盘扣上镶猫眼石，腰身收得很妥帖，但用料和配色明显都不打眼；通身只有发上一朵粉钻攒成的兰花形小钗，除此外别无配饰，素得叫人心疼。沈慕当然知道白络瑜不至于给不起她珠宝，也知道她不戴首饰是习武的习惯，可他还是觉得心疼。

热闹的戏曲没有一丝落在耳里，他想的还是她方才的气话，也很想告诉她：不过三日戏就觉得心疼了，你出生时先帝可是大赦了天下，你要知道了，岂不更觉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