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作为一名初中数学老师,大学一毕业就跟十四五岁的初中生打交道,在此之中浸淫四年多,接触了许许多多的孩子们,他们每一个都是那么不同:性格、外貌、家世、智商、情商……又是那么相同:都陷在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遇到的问题中——与父母的冲突、与同龄人的冲突、与学业的冲突、与来自各方面的价值观的冲突。你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们也会对你敞开心扉,悄悄诉说恋爱、偶像、困惑。文中那个青海的小姑娘,她真的遇到了一个类似的小姑娘,从方方面面看,都不是现实之中招人喜欢的小姑娘:胆怯木讷、长得很不好看、家庭状况不太好……你这么看着她,就已经能够预见了,她的未来之路将会布满坎坷。该怎么办呢?当时我就像文中的青松那样在心中问自己,希望为她找到一条光明之路。她清澈的眼神之中除了怯弱还有求知的渴望,她不聪明,但是她认真地听你讲,努力接收知识;她不漂亮,但是她面容平和,没有那种怨恨或者恶毒的神情。她是一个好姑娘!她很可爱!我知道,如果她能像现在这样,身处劣势,依然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无论多辛苦,只管让自己变得更好、过得更好,只管向目标靠近——如果她能这样,那么她的前途何尝不能一片光明?但是她能够么、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在平淡实际而又充满变数的生活中?她能意识到该怎样、不该怎样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么?如果她天性里就有那种简单的执着,那是她的幸运;但是如果她像大多数人一样,生而容易动摇,那可如何是好?有一天,一个十四岁的四川少年——那是一个又聪明又善良的好孩子——在沉默了半节课之后突然问我:老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么?天哪!十四岁的少年!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想到死!你带了他好长时间了,知道他有时候会有烦恼,有时候又那么开心,上课的时候喜欢说俏皮话逗老师开心,你知道他可以很好,现在可以、将来也可以,可是他竟然提到了“死”!
人一生下来,从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一刻起,就要开始掉进那些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里了。掉下去、爬上来、掉下去、爬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磨炼心智,进行着成长、成熟的人生历程。教育能起到一种作用么?即帮助一个人获得那种能避开某些陷阱、或者尽快从某个陷阱里爬上来、或者不至于永远陷在某个陷阱里的能力?能么?我相信能。只是,这不会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过程。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每天晚上——常常是十一点半之后——我就熄了灯,原本应该睡觉的;然而当我闭上眼睛躺在小房间的床上,身下是坚硬的床板,躺在上面像两只脚踩在土地上,我会感到安全、感到放松,身体和大脑都放松了,这时候思维变得活跃,灵感的火花在脑海里迸溅,开始是一两滴、不久之后火花四射;为了防止一觉之后的彻底遗忘,不得不赶紧爬起来,打开手机记事本,把那些好想法、好点子立刻记下来——博尔赫斯描写画家作画,说画家“探手从空中抓取,将那些原本就有的色彩直接抓到画板上”,我就是这样,探手捞取,从自己的脑海里将那些我觉得甘甜的果子一一摘下来——记完了,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很快,灵感又来了,像窗外飞驰而过的小汽车那样带着凌厉的呼啸,再次起来记录……就这样,记到凌晨一两点。
就这样修修改改的,回忆、反思,写到最后,所有心里为之纠结的问题忽然都不是问题了。最大的释然是对曾经令自己自卑的那些;不但释然,而且从中得到了许多慰藉和温暖。家乡,就是你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能说出一大串有关于她的故事;她对你掏心掏肺、毫无保留、毫无伪装,你往她的土地上一站就会觉得自己是主角。家乡,我不怨它,我深深地爱着她。然而年初一那天上午、当我拜完了年和弟弟爬上东山,当家乡那一副荒草寥寥的灰色影像浩渺地展现在眼前、当我爬上山顶看到山的那面小时候放羊时偷桃子的那片果园已经被一口阴森森的深邃的石矿所取代,我知道我深深地爱着的、爱到痛彻心扉的所有——包括眼前这片土,终有一天都会面目全非!
怎么办呢?
曾经所爱,舍不得丢的就存到记忆里,然后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重寻热爱。就是这样,得让自己——将自己当成一只风筝,就会变成一只风筝;让自己是一块岩石,就会变成岩石。不管如何,如有坚持,再有热爱,一个人不会不可爱。树叶换了一茬又一茬,潮水涨了一波又一波,太阳升降了无数次,月亮照亮了无数回。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