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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小二叔叔:“我只是举个例子,学什么还得春明自己拿主意。不过学汽修确实不错,今年子回来我看俺这边大街小巷都是小汽车,看着吧,以后还得多,说家家户户都得有也差不多了。到时那修理、保养的需求量多大啊!你再把手艺学精点,哪怕没有生意!”

春涛:“俺五叔说得我都想去学了。”

小二叔叔:“你好好做你生意!”

一桌人哈哈笑起来。

二堂哥看样子也有些心动了,憨声道:“行,那我回去好好想想。”

二伯母:“俺还是有点担心嗨,小孩都能么大了,还要去学这个学那个,也不知道旁人会怎么说。”

春涛:“旁人爱说怎么说就怎么说呗,管他们干什么!”

弟弟和小伟伟也帮着宽慰二伯母。二伯母叹了一口气:“哎,俺年龄大喽,管不了你们喽,你小孩爱怎着怎着吧。”

小二叔叔:“虽然说咱家人没有干大事的头脑,踏踏实实地过个小日子也不错!各人都好好干,谁家有困难了大家一起帮衬点,咱老杨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小六叔叔:“就是可惜了俺二姐家,眼瞅着好日子来了,又出了这种事。”

二伯母:“她家晓东到底怎弄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

父亲举起酒杯,“先吃饭,等找时间俺弟几个好好商议商议。”

门外大雪漫天。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母亲起身离开饭桌,从墙角里拎来一嘟噜保暖瓶。掀开锅盖的刹那,水气直冲房梁,很快在屋里散开。女眷们饭吃完了,从饭桌上撤下来,坐在一边拉呱。男人们仍在席上喝酒畅谈,这场酒估计要喝到傍晚时分。她也吃完了,拖来一张小凳子坐在奶奶身边,攥着奶奶的手——那双手干枯温暖,摸上去有一种奇异的服帖感。她握着奶奶的手,转着脸醉眼朦胧地瞧一大家子人。叔伯们带着浓郁酒气的面庞时而凝重时而开怀;弟弟和小伟伟互相使着眼色;母亲她们袖着手凑在一起说话;小桃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笑得嘴角弯弯;奶奶眨巴着眼睛无声地望着席上儿孙,耳垂又大又长,上面缀着那只已经带了几十年的铜耳环。奶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目,转过脸来,笑着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她俯身将脸贴进她怀里,鼻腔里全是洗衣粉的清香和老年人的味道。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没有纠纷、没有惶恐、没有离别、也没有继续衰老、她还能触摸这个温暖而苍老的怀抱!

但是她知道时间不可能停住,就像老爷爷去世之后的这两年,时间过得那样快!她必须成长,必须学会接受失去所爱以及如何挣脱痛苦的魔掌继续前行。她呵出一口酒气,把自己呛得皱起眉头,身上脸上又热又胀。她决定出去走一走。明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要离开了,走之前,她想再好好看看自己的小村子。

她凑近奶奶耳边道:“奶奶,你先坐着哈,我出去走走。”

奶奶:“外边能冷的,你上哪走啊?”

“就在南边。”

奶奶:“下雪啦,冷啊!”

“不碍事的!”

她站起身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识,不让自己露出醉态。她缓缓地向外走。

母亲:“你干什么去?”

她:“有点热,出去走走。”

小桃:“大姐等等我,我也去。”

小伟伟:“还有我。”

父亲:“你三人老实待屋里和你叔你大爷说话。”

小二叔叔:“叫小的们都去吧,该说的都说了,和俺这些人待着也没意思。家乐你也去吧。”

弟弟看着父亲。父亲点了点头:“去吧!小鸟长大了,都要出飞了!”

出了大门,她才发现雪下得真大!大雪漫天盖地,旷野之中银白一片。明天还能走么?

小桃:“这下子俺妈不用担心麦子旱死了。”

小伟伟:“雪太大了,俺是不是得拿把伞啊!”

弟弟将羽绒服帽子往前一翻,扣在头上,道:“拿什么伞,下的都是干雪,不湿衣服。”

小伟伟:“那敢是你有帽子俺没有!”

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飞快地在小伟伟头上缠了几圈。小伟伟瞪大眼睛将他们看了一圈,滑稽地展示着自己的震惊。小桃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小伟伟道;“哈哈哈哈,跟小丫头似的。”

“赶紧走吧。”

她说着也戴上羽绒服帽子,矮下身子,从坡顶上滑下来,小心翼翼地踩着雪往前走。目光越过半截青石墙,看到小波家草垛前的简易羊圈里,他家的老山羊平视前方,嘴里缓缓咀嚼。她踏上菜园边那条蜿蜒的篱笆小路,印下了雪上的第一行足迹。

菜园之中,谁家未拔的辣椒树支棱在雪地里,枯黄的颜色和野草无异;还有几颗大白菜,应该是在初秋的暖风里烂了芯子,到秋末收获的时候被主人遗弃了。她家的白菜正整齐地码在后屋的楼梯下,母亲要用的时候就去弯腰拾一棵,抱进灶间的砧板上宰杀。目光越过大篇幅的白,一眼就看到不远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了,那里是唯一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那是一口井,村民们叫它“大口井”——直径得有两米,比村里所有的井都要大。当年和父亲从南边稻田网鱼回来,就将小黑鱼和小钢针放生在里面了;某个夏天,她还在井里看到一条红色的蛇浮在水上,吓得她撒腿就跑,做了一晚上关于蛇的梦。

“那么多垃圾的,你两人下去干什么吭,也不嫌意外(苏北方言,意为“脏”)。”

她闻声扭过头,瞧见弟弟和小伟伟两个人下到东河岸边,行走之间折断岸上枯草,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她:“也不怕沾一身小鬼叉。”

“小鬼叉”是她们那边山野里最常见的植物之一,细细高高的一株,开球形黄花。夏秋之交,黄花落尽了,种子露出来,暴露在空气里、暴晒在阳光下,用不了多久就会会变得又黑又硬,等人畜经过时便将端部的两个尖头刺刺进人衣兽毛里,被带到更广阔的天地里落地生根。那些年,他们这些小孩子跑到小河里“捞鱼摸虾”,总能沾上一身“小鬼叉”,回家之前总要先把身上的东西摘干净,否则回去之后行踪暴露无遗。那些年每每放学归来,她和弟弟卸下书包就跑,一个跑到灶间拎小桶、一个跑去门后摸铁锹,然后提着铁锹小桶冲出门;每当此时,母亲总是握着锅铲追到大门口,痛心疾首地这样骂她:“你说你一个小丫头啊,天天跟个小小子(小小子,苏北方言,指小男孩)似的捞鱼摸虾,一点也不知道干净派了(派了,音译,苏北方言,意为“脏”)!就不能学学你妹妹啊!”

“河都干了,没什么好看的,赶紧上来吧。”

弟弟走到那棵从对岸斜长到这岸的小燕树下,弯腰从雪里摸出一块石头,丢进面前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里。土坑上面是一个断崖式的小平台,比周围地势高出不少,上面一左一右分立着两根菱角分明的青石柱。在她的家乡,菜园子一般设在小河边,为的就是在天干的时候用这种名为“上水头”的设施取水灌溉。目光顺着左边那根青石柱的侧楞缓缓上升,在距离顶端一尺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深深的小凹槽;视线绕着凹痕转到正面,延伸到相邻的石棱上,隔着一米左右的虚空,续在另一根青石柱等高的位置——那是在过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里由铁丝箍出来的痕迹!铁丝箍在青石柱上,中间固定着一根横木,横木上又用铁丝吊着一粗一细两根木杆,细的那根向下逐渐变粗,粗的那根末端埋着铁钩。很小的时候,她曾目睹过春娇大大用“上水头”打水浇地的全过程:春娇大大将水桶挂在粗木杆末端的铁钩子上,向上提起细木杆将水桶落到“上水头”下的水沟里,人在上边操作木杆控制水桶在水塘里左撇右撇、逐渐沉入水中,等水灌满了,春娇大大就开始将手里的细木杆往下拉,粗木干吊着装满水的桶子往上升,一直升到“上水头”边沿处拦着的那条青石上方,操纵着细木杆让水桶落在挑出来的青石板上,这时他便放开细木杆,弯腰将那桶水提上来,倒在地上,水便顺着逐渐降低的通道潺潺地流进菜园子里了。就这样打了一桶又一桶,直到河水将久旱的菜畦灌满。一桶又一桶、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时光流逝,青石柱上留下了庄稼人勤劳的印记。后来,有人开始用抽水机抽水灌溉;再后来,沟子里的水浅得不够放抽水机、也用不上“上水头”,人们只好亲自下到水沟里,将水一瓢一瓢地舀进桶、再一桶一桶地提进小菜园;再后来,水变得更浅了,取水之前不得不先用铁锹将沟挖得更深些、蹲在岸边等水泉得更多些;再后来,水沟里全是臭气熏天的地瓜坨(地瓜坨:用红薯提炼制作粉丝粉条的原材料之后的下脚料),再也不能用于灌溉;现在,水沟干了。

她瞧着落满雪的沟底,想起一个夏天的晌午,她和弟弟又到河边钓鱼,分别站在小沟的上下游,她在下游,弟弟在上游。她正蹲在岸边,凝神屏息地盯着水里的站漂,耳边忽然爆出一声惨叫。扭头就看到弟弟正在地上打滚,反手摸着自己的背部。她吓坏了,赶紧跑过去问他出了什么事,在得知事情经过之后笑得前仰后合,拖着鱼竿扶起弟弟回了家。妈妈掀开弟弟后背上的衣服,瞧着那一片又红又肿的皮肤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她却瞧着那片枝辣子(枝辣子,苏北方言,一种有毒的毛虫)形状的创伤笑得几乎要透不过气。原来弟弟钓鱼的时候站累了,就靠上了身后的一棵大杨树,没想到那里正好扒着一只枝辣子。想到这桩旧事,她再一次忍不住笑起来,戏谑道:“弟弟啊,你脊梁上叫枝辣子辣出来的伤疤还有没有了?”

弟弟:“怎没有的吭!”

小桃:“什么伤疤?”

她兴致勃勃地将事情说给小桃听。弟弟在一边朝小伟伟控诉:“你不知道哦,你大姐那时候很没心没肺喽!我疼成那样啊,她在旁边喜得活蹦蹦(活蹦蹦,苏北方言,指活碰乱跳的样子)!”

小桃姐弟俩哈哈大笑。

小伟伟:“当时我要是在那里啊,估计比俺大姐喜得还厉害!”

弟弟佯装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哎,你两人啊,都跟旁人学海喽!”又道,“也不知是谁,说,‘昂,大哥啊,等你隔明了你和你媳子打光棍子打不过,我和你一块打哈。’哈哈哈哈!”

小伟伟:“哎呀,又来了,又来了,你望望,都说多少遍了。”

小桃:“哈哈哈,俺小弟弟就是个二傻子!”

小伟伟:“你说谁的?”

小桃“说你呗。”

小伟伟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掷过来,小桃嬉笑着躲开,团了一个雪球反击。两人你追我赶、你来我往,她和弟弟也加入了战局,打打闹闹地穿田过岭上了南坡。四个人踩着雪呼哧呼哧地爬到东大堤上,面西而立,聚精会神地看着大雪中的家乡。

小桃惊呼道:“哇,能好看的!”

一切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她的小村子坐落在雪地西北角,与另外两个村子相接,一群灰色或者红色的房舍顶着绒白的雪,看上去恬静极了。两只灰喜鹊喳喳叫着从近处的雪地里升起来,朝村子的方向飞过去,那里烟雾似地缭绕着小村的杨树林中有几枚黑色的巢。看鱼人的小屋孤零零地窝在小村南边的田野里,房前屋后的两片池塘变成了两只白色的雪槽。读研时的某个夏天,弟弟曾在那里钓到过一条两斤来沉的大鲫鱼,那时鱼塘已经废弃有些年头了,捉鱼的人在里面捉了好几波,最终是他们得到了这个大家伙。

群山坐落在所有目光可及的村子的西边:最高的那座是谷山,从他们站着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顶白色的山尖;谷山南边的两座小山分别是马鞍山和牛头山,前面是西山,往北是凤凰山——这几座山相对密集地连成一片,后面还有一些山,不过都给这几座山挡住了,只能看到一些边边角角。凤凰山再往北就是安葬着老爷爷的那座山,响石村的人叫它“北山”,落满雪的样子就像一块横卧的太湖石;“北山”往东是大吴山,海拔二百多米,是县里最高的山;吴山东边零星地分布着几座不起眼的小山,是她们口中的北山;再往东,视线就被她们的东山遮住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一群小孩子在东山西面放牛放羊,满山疯跑,还转到东面去,却怎么也不敢越过东边的山脚。还有那些水。东河西河从北大坝子那边一路流淌而来,流过小村、流过田野、流过前面那个村子,一直流到她从未去过的荒野——十几年前,东河西河双河并行,水声哗哗日夜不绝,即使在干燥少雨的冬天,两河也未曾断流。然而那样的光景已经一去不返,如今东河常年断流、西河的水大部分时间只是旧河床上一条窄窄的细流。西山南面那片水是“豆家坝子”,东面那片是“王家坝子”——也就是外婆家村子后面的那个水坝;大吴山东边的是塔山水库,是县城自来水的取水点,也是十几年前她看过的最大的一片水。东山下有东坝子,和东坝子隔着一条路和一块荒野的就是“大湾”。“大湾”对面,就在她们面前,是干涸了的曾经长着野水仙的那泊小水沟。

这些山山水水如今都披着雪,只剩起伏的轮廓;黄土和麦苗也看不见了,还有田垄和沟坡,都盖在雪底下。天地之间一片高低起伏的浑然的白。目光悠悠地转过那些山和那些水,像一只盘旋的飞鸟,最终停落在西山脚下的那条路上,现在那里盖着雪,根本看不出有条路。可是她知道那条路就在那里,就在她视线停靠的地方不偏不倚。曾经那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最常走的一条路,她也走过好多好多次,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沿着这条路上山,捡蘑菇、捡栗子、摘酸枣、薅山菜、挖草药、抓胡碰、拾山水牛……冬天过半的时候,大人们会拖着板车从那条路进山,用耙子收集落在地上的松针,他们管这种活叫“搂松毛”(苏北方言,指松针);他们带足了水和干粮,一大早就出发,午饭晚饭都在地里吃,搂上一整天,能得一车好烧料;星期天小孩们也跟着上山,拖着白色的化肥袋子,捡拾掉在地上的松铃子(苏北方言,指松果)。那是秋天的时候,他们姐弟三个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去爷爷家里拿钥匙,做好饭、炒好菜,每人抬着一卷卷满菜的煎饼(抬,苏北方言,指两手分别落在物体两端横握的姿势),跑到村口的大桥上坐着吃,一边吃一边朝那条路上张望,看见人影便要激动一阵子,看见人影便要激动一阵子——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山路上看不清了,他们的视线就转向西钢路的入口;大桥下河水哗哗流淌着,蟋蟀也开始在草丛里鸣叫了,旁边的人家上了灯。

突然从西钢路上转来一团黑影,缓缓地往这边靠近,她们三个撒腿就跑,终于盼来了父亲母亲;他们开始撒娇、他们开始抱怨,他们显得很生气,他们说,

“你两人怎么才回来啊!饭都凉了。”

“大晚上的,你们在山里边还不回来,俺们都有点害吓唬了!”

“我炒了土豆丝,还办了大米煮饭!(大米煮饭,苏北方言,指粥)”

“米是我淘的。”

……

他们怕黑夜、怕鬼、怕坏人、怕野地里藏着会吃人的小动物,总之,父母不在的夜晚,什么都吓人;现在父亲母亲在身边,她们的胆子立刻大起来了,争先恐后地表明自己有多厉害、多勇敢。她那时头脑灵光、口才也好,姐弟三个之中就属她话最多,先理清他们三个各做了什么,再讲这一天在学校里发生的各种事……

大雪覆盖土地,时间淹没从前,小村也会像家乡的河流那样日渐干涸,终有一日,会像大雪掩盖土地一样被时间之尘埋没,而这种消失会像一粒沙子被风卷走、一颗雨滴被水流带走那样悄无声息,不会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在意——连她自己的子孙都不会在意;过个几十年几百年,知她美好的人全都不在了,她就会和那些美好的曾经一起永远地沉没于时间的沧海。有人路过,看着这块灰扑扑的土地,只会摇头叹息。谁会想到曾经这里清波荡漾、那里果园飘香?更不会想到那一座座看似贫瘠的小山上、那一条条或者简陋或破败的野路上、那一处处野草乱生的荒野上发生过多么多鲜活可爱的故事!路过的人想离去,离去的人不回来。时代的洪流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你的小村不过是原野里的一株草,脆弱得触水即倒;曾经装点了你整个童年与少年、日后仍会是你生命中最美的际遇的那些人与那些事,终有一日也会从你脑海中消失。终有一日,记忆不再真实,回忆失去意义。

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小桃打了个喷嚏。

背上的汗凉透了,她冷得浑身发抖,遂道:“咱们走吧。”

于是四个人顶着大雪下了东大堤,沿着那条长满一抱粗的大杨树的南横路往西走,在一片皑皑白雪里辨认幼年时代的痕迹,认出了掏过龙虾的芦苇沟、带着狗子躲避打狗队时藏身的洼地、捡柴火与摘木耳的小树林……一直走到西河堤,下到落满雪的干枯的河床上,沿着那条细窄的、一半埋在雪里的水流往北走,将雪与曾经的河石踩得“嘎吱”、“嘎吱”响。弟弟和小伟伟时不时地伸出脚在冰面上跺几下。

弟弟:“你小时候在这边下好几次汤圆子(下汤圆子,苏北方言,指人踏破冰封掉进水里)。”

她:“你莫说小伟伟哦,你自己也是的,大冷天的,非要拿石蛋在冰上敲,结果把冰敲裂纹了,掉进去了吧!也不知道到底敲个什么来头(“什么来头”用作形容词,在苏北方言中,用以表明不知所谓的感觉)”

弟弟:“那时小男孩不都这样么。上冻太厚了,敲也敲不碎、砸也砸不透,就跟打游戏似的,打不赢心里边老是憋着一股气。”

小桃:“切,什么歪理!不过现在这个冰都好几年不撑人了。”

小伟伟:“人现在小孩也不爱滑冰喽!有游戏打、有手机耍,大冷天的谁还出来滑冰!”

“大姐,我明年子想辞职自己干。”

她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瞧着弟弟的侧脸——他低着头,表情严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知道弟弟不是随口一说。她将目光投向右岸的田野——那里,深绿色的麦苗淹没在雪海之中,只有零星叶片扎拉着。

她:“你打算干什么?”

“人力资源方面的,帮人找工作。”

“帮谁找?”

“学历低的人,农民工,还有不好找工作的大学生。”

她笑了笑,又觉得自己在这时候笑很不妥,突兀地收起了笑容,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个?”

“上一年我遇着不少人,有的将从家里出来不知道怎么找工作,有的怕被人骗,有的被人骗怕了不敢再试了,有的找来找去不满意,有的找来找去没人要。还有一个四川那边的残疾人上俺这边找工作,结果等他坐火车过来了,他要去那个厂子早收满人了;现在厂子里面收残疾人大部分是为了避税,象征性地要几个就算了,何况那个人还缺一条腿,谁想要?”

“你怎么帮人找?创业本来就难,更何况你在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知道,可是我想试试。”

她:“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先不说你怎么盈利这个事吧,你想没想过到底要怎么把这件事做起来?比如怎么联系那些有需要的人?怎么联系招人的公司?你怎么能确定招工信息是真的?又怎么确定你帮人找的工作就是好工作?怎么防止上当受骗?你仔细想想吧,这里边的问题多着了。”

弟弟叹了一口气。

她试着安抚弟弟被她挫败的心,缓声道:“不是说这个事做不了,而是里边涉及的东西对于你这个刚出社会的小青年来说的确太多了,俺家又不是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还能让你去尝试。你再好好想想看看吧,真要做的话,嗯——,你先写份计划书出来给我看看吧。”

弟弟没有说话。

她想弟弟就因为心里装着这件事,所以这次回来才显得心事重重吧!

她扭头叮嘱小桃:“小桃啊,你大哥说的话你们都得保密哈,不能让旁人知道。”

小桃:“行呢。”

他们上了岸,沿着夹在两块菜园之间的一条篱笆小路走到巷口。几只鸭子嘎嘎叫着从草垛下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进了第一所院落——那是银生的家。她束起耳朵听,除了鸭子的叫声没有听到别的,可是她想听到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西边大爷家的大铁门没有开,但是设在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是开着的,西边大爷坐在轮椅上,面孔上扬,安静地看下雪。她们四个各叫了他一声“大爷”,西边大爷的目光落下来,笑着对她们点点头。在生病之前,西边大爷是远近闻名的“牛经济”——当然了,虽然叫“牛经济”,相羊也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专门帮人挑牛买羊拿中介费;村里谁家想买头牛养养了都会找他“帮忙长长眼”,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他也从不推脱。据说他已经在这一行做了几十年了,不论什么样的牛他只要过一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如今养牛的人越来越少了,他自己也病了,他做“牛经济”的事业也枯萎了。现在他将那两枚遍阅牛羊的褐色眼珠对准他们四个,目光沉静,里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遂问道:

“俺大娘没在家啊?”

“上家后溜门子(苏北方言,指串门)去了。”

四人心有灵犀,说话间匆匆走过去了。

四爷爷家的院子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怎么变过,压着黑瓦片的茅草顶门楼子夹在两段半人高的青石墙之间,里面吊着两扇狭长的旧木门,像小孩子腿上随手乱提的裤子似的——从前他家东邻西邻都是这样小孩提裤子的门,后来东家起楼房、西家盖平房,都换成了大铁门,只有他家这条裤子一提几十年。墙外那条绝妙的小巷子也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巷子里的那棵大榆树,长在墙根的那些小榆树,以及四爷爷家墙头上的仙人掌。春天的时候他们爬到大榆树上摘榆钱吃,蹲在墙根里折小榆树做榆笛。仙人掌花也是开在春天的,淡黄色的花瓣又薄又滑,像丝绸做成的;小孩子们冒着被刺的危险摘下仙人掌的果实,去掉头顶黄花,将紫红色肉团团丢在沙土里,滚去毛刺,就得到了童年时代最甜美的吃食:嚼在嘴里凉凉的、滑滑的,粘稠稠地拔着丝,那样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只有在梦里重温了。

她虚着眼睛通过门缝向院子里张望,瞧见四爷爷正坐在黑洞洞的堂屋门口打盹,身上穿着他在冬天里常穿的那身洗得发白的蓝棉袄,头上带着不知带了多少年的那顶圆柱形褐色绒帽。他性格刚强、说话执拗,年轻时是一个容易得罪人的“刺么头”(刺么头,苏北方言,指性格强硬不好相处的人),老了之后是一个严肃的老顽固。他一生之中可有真正轻松快乐的时候么?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到孤身一人,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也会哭?他今年该有八十五六岁了吧,养鸡、养鸭、放羊、种地,干了一辈子的活——他会不会为自己一辈子操劳辛苦、从未享受过生活之趣而后悔或者遗憾?四爷爷的亲哥哥——他们都叫他“三爷爷”——去世有几年了,和弟弟一样,死之前也是个性格强硬的倔老头,也在年轻的时候打跑了媳妇气走了儿子、当了半辈子的鳏夫,也像头老黄牛似的拼命干活一直到死。大爷爷和二爷爷她没见过,可能很早就去世了,也可能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整天喊“三爷爷”、“四爷爷”,那么“大爷爷”、“二爷爷”去了哪里。反正现在老大老二老三全都装在老四的脑袋里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看上去遥远落寞的老人,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来:什么是命中注定呢?

脑中思辨着,经过了全胜家。全胜家去年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只搭起一个大架子,墙体没粉刷、窗户也没装,连大门都还是老屋的两扇小木门。因为和小楼配套的砖墙太高了,原来的门框连同两扇门只好局促地挂在中间,门槛底下的缝隙宽得能穿进去一个人——如果说三爷爷家的大门是小孩子腿上胡乱提歪了的裤子,那么全胜家的大门就是青春期的男孩子腿上那条因为长个太快还未来得及更换的吊脚裤。据说他好喝酒,醉酒之后喜欢打女人。她媳妇跟外村人跑了多少年了。他依然整日喝酒,不知悔改。

欢欢家的蓝色大铁门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再落锁。早好几年她们家就搬到县城里了,因此她家的大铁门常年锁着,只留那条凶悍的灰毛狗看家,一听见动静就在里面狂吠,狂躁地抓着大铁门。有一回欢欢家住在邻村的亲戚过来喂狗,她正好坐在自家门前看书,瞧见欢欢家大门一开,那狗子腾地一下窜出半条身子来,脖子上的铁链子挣得哗哗响。现在那条狗子还在门里叫唤,它的主人又回家过年了,去年她在太阳地里看到的那个给灰毛狗喂食的年轻女人却不会再出现了,去年八月即将中秋的时候,她因为乳腺癌去世了。

母亲和小婶婶从奶奶家出来了,袖着手朝他们这边张望。弟弟和小伟伟拔腿飞跑,母亲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慢点个!滑倒磕着啊!”

“走,小桃,咱们也跑!”

小婶婶大声喊:“小松哎,走不成咯!新闻上说高速上封路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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