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场雪下在大三初二晌午时分,天气预报说是阴天,却下了雪,所以大家欢喜得分外厉害。到处是大人小孩“下雪了”的尖叫声,鞭炮声更加密集了,连西河里的鸭子都在嘎嘎长鸣。细小的雪片在干冷的空气里缓缓降落,很快变成大雪、很快下出效果:覆盖了麦秸垛上的天蓝色防水塑料布、填满了路边的小土洼、又给青石墙带上白顶;放目远眺,大堤田野一片绒白,不见了前村人家洋红色的瓦屋顶。久旱的旧年终于过去了,冬小麦等来了初雪。母亲喜洋洋地拎着大包小包食材往外走,口中连续不断地说着话,“这个雪下得真好吭!老天爷莫停哈,多下点个,叫小麦好好喝一气!”母亲读书少,很少说出“瑞雪兆丰年”这类文雅的句子,她的话大都是些具体又实际的事。
此刻父亲五兄妹正站在奶奶家大门口:三伯父平视前方,父亲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徘徊,小二叔叔抱着一只水杯在说话,小六叔叔和小姑姑倚墙低头听。三姑姑第一个看见她们,拔开步子迎过来。她也拎着一嘟噜菜,一枚枚地循着母亲的脚印跟着走,背后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弟弟这家伙了,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偷偷吓唬她。她扭过头,打算骂他一句,发现拍她的是小伟伟,弟弟站在小伟伟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伟伟说:“大姐啊,一阵和我还有俺大哥准备上南边耍,你去不去啊?”
小婶子:“耍什么耍,帮弄饭!”
母亲笑道:“你大姐能耍你哥哥不能哦,俺家你大哥是炒菜的主力。”
弟弟抬起头来,笑问:“今天还用我炒么?”如果放在以前,他很定要装一装的,装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小婶子:“当然喽,谁叫你你炒菜最好吃呢。”
母亲:“不叫你炒菜也不能走吭,一阵你和小伟伟还得陪你叔你大爷什么的喝酒。”
小伟伟:“俺两人要是女的呗,就不用喝了。”
母亲:“那可不能是女的。我和你妈当年为了要你哥俩吃了多少苦啊!”
她想:母亲又要将当年那些事讲一遍了。
母亲:“那年子……”
几个人散在奶奶家院子里忙活:小伟伟摘菜,弟弟切菜,她在温水里刷碗筷盘子,母亲和小婶婶、小姑姑三个人在灶间收拾,奶奶坐在灶台前烧火——他们分工明确,几乎年年如此。小婶婶说起昨天去附近一座山上玩的情形,
“哎呀,人那个多来,都要挤死了。”
母亲:“昨天东西卖很贵了吧?”
小婶:“莫提了!一瓶矿泉水五块钱哦!一个塌煎饼,平常不都才三块的么,山上要十块哦!还不算另外加东西。”
小姑姑:“家里边现在东西这么贵了么?”
小伟伟:“俺这边很奇怪了还,地方最穷,可是东西一直都比旁边贵。”
小姑姑:“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婶:“那谁知道来。”
小姑姑:“我听说谷山上去年建了一个滑雪场,你别说,老家也洋气起来了。”
弟弟:“俺几个同学昨天去耍的,门票120一张,进去滑两个小时,滑雪服什么的另算钱。说人很多了,还有专门从临沭那边过来的。”
小婶:“昨天三毛家四口人不就去滑雪的么。”
母亲:“你说那些钱的人怎舍得的吭?”
小婶:“怎不舍得!现在年轻人都很知道享受喽!三毛家欠了一腚账,俺看他家里一点也不发愁还,该吃吃该喝喝,哪回赶集不是大鱼大肉地买一大包子。要搁我啊,嗯,去滑雪还不撵把钱还给人家。”
弟弟忽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道:“俺这边人也不知怎的了!胆又小,又贪图享受,难怪穷了一辈又一辈!”
他这句话说得很突兀,因此大家一起看他;他正低着头将一块土豆切得咄咄响,神情跟平时无异,众人便将目光转开了。
恰在这时,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瞧了弟弟一眼——她确定。父亲的目光从弟弟身上划过去,投向正在灶间里向盘中装菜的母亲身上。
父亲:“你妯娌两个先莫弄了,上家后去叫俺二嫂子去。跟俺二哥生气了,怎么叫都不来。”
二伯父:“叫什么叫,不来就不来!还费事了!”
母亲:“怎么了二哥?昨天在你家耍不还和俺二嫂子说好今天来的么?”
二伯父:“她净情弄故事(弄故事,苏北方言,意为无理取闹)!哪里啊,我早起了去倒水,水壶没有水了,我就说了句‘怎么没烧水啊’,她就不愿意了。这不就为这点事么生气么。你们都莫管她,爱来不来!”
小二叔叔:“那不行,大过年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走,二哥,俺弟几个先进去,让俺四嫂子和伟伟妈妈去叫就行了。”
父亲:“你现在去叫去!东西先叫四个小孩弄。”
二伯母被母亲她们合力拉来了,进门时脸上还带着愤愤不平的神色。
堂屋里二伯父高声道:“你说不来,又来什么的?”
二伯母:“腿长我身上,你管着啦?我上俺妈家,又没上你家!”
小姑姑和小婶子将二伯母按在凳子上,二伯母气呼呼地控诉起来,“你不知道他多气人哦!不就为了暖壶里没有水了么!我听他问怎没有水的,我就说‘没有我去烧’,他说什么‘昂,过年谁家水不烧得足足的,就俺家了没有水。’哎,你说大过年的,人上俺家不得给人倒水喝啊,水还能光待那儿了啊?我听这话是也来气,就说了一句‘没有你自己去烧!’他就了不得了……”
二伯父:“你是那样说的么!”
小婶:“哎呀,是俺二哥不对还!不过二嫂子,你也得想开了,你说你和俺二哥两人都快七十了,身体又都不太好,你们在家里吵仗啊,小孩在外边多担心。他要再说,你就听着,听不下去,就上外边溜门子(苏北方言,指串门)莫理他。他这一门弟兄几个脾气都好样的,俺家老六也是的,……”
母亲:“俺家宝山也是的,……”
妯娌三个你来我往,互相苦水。过了一会儿,二伯母叹了一口气,声音缓下来:“哎,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
母亲:“小松,你去问问他们现在喝不喝酒,他们要喝酒,俺这边就动手炒菜。”
她去而复返,道:“老爸说开始炒,”在弟弟肩膀上拍了一下,“赶紧得奥,老爸叫你和小伟伟上堂屋说话。菜我来切行了。”
弟弟“嗤”地一声:“一边去,就你那个刀工,切得跟狗啃的似的,还说我来吧。”
她把弟弟挤到一边,从他手里夺下刀:“赶紧去吧!”
弟弟一走,小婶子笑道:“家乐这两年懂事多了,到底长大了。”
母亲:“在外边工作一年是比以前懂事很了。就是两条子不好,一个抽烟,一个打游戏。说多少回就是不听。”
小婶:“年轻人不都这样么,等隔明成家就好了。”
母亲叹了口气:“当年跟俺一块耍那些女的都抱孙子了,他还不知道等什么时候才能成个家。”
二伯母:“老四家的你莫急,头些年我不也着急俺家小三孩么,这不一转眼他家两个小丫头都上幼儿园了。”
小伟伟噗踏噗踏跑过来:“大姐啊,俺大爷叫你也去坐哦。我回家叫俺大姐,那家伙不知道现在起来了没。”
因为人多,她家的饭桌也被了扛过来,和奶奶家的桌子拼在一起,刚好够一大家子团团围坐。酒香蒸汽中,大家畅吃畅谈,欢声不断。男人们谈论的都是家国大事,女眷们议论家长里短,他们几个小辈更多时候吃喝倾听。奶奶坐在东首第一位,端着只白瓷碗默默咀嚼,只在儿孙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好肉时才回过神来,捧着碗连连说快吃饱了,叫他们自己好好吃。
小叔叔说起建筑行业的种种不景气,对于接下来该去哪边打工忧心忡忡。父亲弟兄五个,除了二伯父和小二叔叔——二伯父因为年龄和身体的问题留在村里打铜锣、小二叔叔在东北当公务员,其余三兄弟都是农民工。小叔叔话已一出口,三伯父和父亲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小婶从女人的话题里叉出来,环视着桌上众人,语带怒气地说道:
“俺娘家那边有个哥哥在上海贴地板砖,人叫老六去好几回了,他非不去!能怪谁?都怪他自己!”
二伯父:“怎么不去的吭?六手艺好,不去可惜了。”
小婶婶:“还是的呗,俺也这样给他说,他不听。他脸皮子薄,觉得去了给人添麻烦哦!哎,你说啊,你要怕麻烦人就好好干呗,俺多挣点钱过年买点好东西到人家去望望不就行了么。也不知怎能倔的!”
三伯父:“是的还!我听声六去行还,手艺好,人也实诚,到哪里老板都喜欢。”
二堂哥:“六叔,我跟你说啊,贴地板砖可挣钱了,我一个朋友他大大也在南方贴地板砖,人家一年挣了十多万。”
小二叔叔:“你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想,就想小伟伟,他也大了,眼看着就要盖屋说媳子。”
六叔叹了一口气,“行,那过十五我先去望望。”
小二叔叔:“我看俺三哥、俺四哥也莫干建筑这一行了。你两人本来年纪都不小了,再这样干法到老了没有好身体。你两人哪里也不用去,就上我那儿,我给你们找块地方弄个小吃铺。现在干小吃也很挣钱了。我家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卖包子的,生意很好了,天天早上弄不上卖的。”
其余的人纷纷响应,都劝三伯父和父亲。
父亲闷声道:“一辈子出大力出惯了,做生意怕是干不来!”
她看着父亲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暗自心疼;她知道,父亲不是干不来,而是不想去给小二叔叔添麻烦。小二叔叔是公务员,一个人在外边打拼,名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不能过去给他添麻烦。
小二叔叔也看透了哥哥的想法:“俺四哥你也莫有什么心理负担,你们开你们的小吃铺,我上我的班,也不干违法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三伯父:“四弟,我看小五说的有道理,俺两人再考虑下子也行。”
父亲:“行,那就考虑考虑。”
她松了一口气,又喝了一点酒,感觉腿有点发轻了,脑子也有些滑脱,混混吞吞的听见小二叔叔点了自己的名,
“小松啊,你今年子公务员没考上也没事,来年好好复习接着考,反正还年轻。但是一定得趁年轻抓住机会好好打算,不然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白瞎了那么好的学历。咱们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大学生,可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嘴里“嗯”地应了一声。这时候她不敢说话,怕一张口舌头打滑,众人就会察觉到她的醉态。她努力维持着一副清醒的思维,坐在那儿凝神倾听,
“俺家人性格都这样,为人处世上不圆滑,也没什么野心,不适合做大生意、干大买卖。我看你考一个公务员就不错,踏踏实实做事、安安稳稳过日子,旁的什么也不用想。”
“嗯。”
“还有小桃,”
她松了一口气,瞧见被点了名字的小桃暗中将身子一挺,停下筷子,坐得笔直,
“你现在年龄还小,可以考虑专升本,本科学历比专科学历就业面要宽很了。”
小桃:“我也想考的,就是怕考不上。”
小二叔叔:“那咱们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了对吧!向往高处走不克服困难是不可能的。考不上大不了再来一年么!”
小六叔叔:“你五叔说得对,你上心听。”
小桃:“嗯,我今年子回去就准备。”
小二叔叔:“还有春涛,”
点到的是二伯父家的三堂弟。
“我听你爸说你在新疆卖煤炭,生意做的还不错。”
春涛:“昂,上年子(苏北方言,意为“去年”)开始干的,还行吧。”
小二叔叔:“挺好的,等你做好了,说不定就成俺家族最有钱的了。”
一桌人纷纷笑出声来。
小二叔叔:“不过我得先跟说,你莫嫌你叔啰嗦哈,”
春涛:“不会,不会。”
小二叔叔:“不管你生意做到什么程度,要想好,一定莫弄虚作假,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这种事可不能干。”
二伯父:“我和他四叔都这样说。”
春涛:“俺爸爸和俺四叔说我好两回了。五叔放心吧,那种事我不会干的。”
二伯父:“春涛我还真不担心,我现在就担心俺家老二。”
二堂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二伯父用大拇指反手指着坐在他旁边的二堂哥,痛心疾首道:“这个家伙啊,这个家伙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春明(大堂哥)在深圳给他找了一个厂子叫他去,他说什么也不去,非得在工地上干不行。你说说,前年子才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成那样,还不长记性!”转脸质问二堂哥,“你还说不担心!我和你妈妈能不担心么?”
二堂哥:“俺在工地上干那么长时间了,自由惯了,在厂子里边不能动不能挪的,待里边难受。”
父亲:“哎~可不是这样说法!厂子是里不自由,可是厂子里边多安全,不用出大力不说,刮风下雨都有钱拿。你现在年轻还试不着,等你到我们这个年龄就知道了。昏夜(昏夜,苏北方言,意为黑夜)里睡醒了,身上各处疼那个味啊!年龄越大活越不好找,出去找活人家都不想要,到那时候你想进厂也来不及了。”
小六叔叔:“是的哎,俺工地上也有一个赣榆人,是东边海沿上的,都快七十了,到哪哪没人要,我看他太可怜了,就带着了。你看他抱石蛋时那个样子,很可怜了还。”
小二叔叔:“叫我说啊,厂子进不进倒是无所谓,现在科技发展太快了,那些厂子以后怎么样都不好说,趁现在年轻最好学门手艺,一技傍身,将来再怎么变也不怕没有饭吃。”
父亲:“对,五说这个对。”
小六叔叔笑道:“要不还得说上学好的吭,什么事看得透。”
二堂哥:“学什么呢?主要是年龄大了,老婆孩子都等着花钱,不敢耽误时间。”
二伯父:“现在学什么(学费)都很贵了还。”
小二叔叔:“再贵还能有多贵?十万二十万的啊?你不能光看眼前得失——奥,学费贵、耽误挣钱了,可是就算这两年不耽误,又能挣多少?春明年轻,学东西快,不差这两年!你比方说学汽修,几年还学不出来啊。等学好一出来,挣钱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么。再说了,手艺活吧,干时间越长挣钱越多,可比你现在干这个强多了。俺这边人吧一方面思想观念太保守了,另一方面目光太短浅了,做什么事只考虑眼前,要不然也不会得穷了这些年。”
一时间席上的人全都沉默了。
二伯父转脸问二堂哥:“那要不然学汽修啊?”
二堂哥支支吾吾地,没有说出什么定性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