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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章

太阳从东大堤上照下来,小巷子的干土路从东到西一片亮堂堂,闲下来的村民们或者袖着手或者跺着脚在院墙外的太阳地里闲谈,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这时候她们家的早饭已经吃完好久了,此刻妈妈正在灶间忙活,烧制这日上坟要用的菜“五大碗”。按照她们那里的风俗,春节、清明与中秋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三大节日,家家户户必须正儿八经地给去世的亲人上坟烧纸、虔诚祭拜;三个节日之中又以春节最为隆重,不但要烧纸,还必须依照老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制备酒菜,其中的菜品就是所谓的“五大碗”了:鸡肉(鸡必须是小公鸡,须有一头、两爪,按照整鸡的样子摆在白瓷碗里,下面以粉丝粉皮打底、上面用整棵香菜点缀)、小鱼(须用小‘刀壳子’,也就是小鲫鱼)、丸子(在她的家乡,丸子一般用豆腐和猪肉团成)、红烧肉、炸豆腐。上坟祭祀的事一般由大家庭里中间一辈中留在家里“打庄户”的业已成家的男丁们轮流负责,爷爷家里老家有二、四、六三兄弟,三年一轮,今年正好轮到她家了。

妈妈在家里准备菜品酒水的时候父亲他们正在奶奶家的堂屋地上打纸。“打纸”是一种处理火纸的程序:取来一叠烧纸,四四方方地整理好了、搁在地上,将纸橛子——一枚刻有铜钱印子的木橛子——带铜钱印刻的那一端按在烧纸上,一手握紧纸橛子,另一只手以小锤敲击纸橛子顶端,铜钱形的印记就留在烧纸上了;“哐哐哐”地一口气从头敲到尾,一叠纸就打好了,但这只是半成品。烧纸不但要打铜钱印,还得按照固定的格式折叠:取三到四张为一卷,先沿稍微偏离对角线方向的线条对折,让折过去的两个角错成两座连着的山峰的模样,然后从折痕处开始向上折叠一指长,折完之后再折一次,至此一卷纸算是完全成型了。父亲和二伯父负责打纸,其余的男丁负责折叠,她和奶奶、小姑姑、小桃四个人是女眷,纸摸也不能摸,只有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太阳升到杨树梢头时,母亲过来通知他们酒菜备好了,奶奶家的堂屋里打纸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父亲让弟弟回家找“高声”——也就是他们当地产的一种土爆竹,点燃之后直奔天空,窜得高、炸得响,所以取名“高声”。弟弟答应着跑出去了。

“三轮车也推出来哈!俺这边弄完纸就过去。”

小六叔叔:“不骑车了吧,天好冷的。这回俺人多,东西分分就够拎的了。”

父亲:“那也行,”说着朝已经出了大门的弟弟喊道,“车子不用往外推了,光拿高声行了。”

“知道了。”

奶奶撇着小脚走进东里间,捧出一叠折得四方四正的黄纸,大声道:

“头段时间黑夜里做梦梦你大大了,他说没有衣服穿,叫我给他做一身。囔,这是我在汪于扎纸匠那里叫人做的,你们带他坟上烧了吧。”

父亲凑到奶奶身边大声道:“先搁你家里吧,一阵俺先上南边,回来再去北山。到时候走你家门口再进来拿。”

奶奶:“奥,那你莫忘了。”

父亲:“忘不了,”转头对她道,“你好记着哈,回来的时候提醒我。”

她点了点头。

父亲:“记好咯,莫忘了。”

她:“不会忘的啦。”

南平房的过道里摆着两只带把手的红食盒。小婶子袖着手倚在灶间的门框上和坐在灶坑前烧火的母亲说话。

她问道:“不都弄完了么?还待锅屋干什么?”

小婶子:“你妈烧水的,等你们上完坟好喝。”

她:“不是有电水壶么?”

母亲:“人多,天又冷,电水壶烧那点个水哪够喝的。他们打完纸了啊?”

她:“昂,准备上南岭了。”

弟弟手里拿着一把高声“扑扑啪啪”地从她身边跑过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伸手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

她龇牙道:“干什么,好疼的!等我下子!”

弟弟回头向她做了个鬼脸,跑得更快了。

她一边追一边道:“今天太阳出来喽,你怎变这么活泼的!”

一直追进奶奶家。弟弟将高声展示给父亲看,然后偷偷向她做鬼脸。

她用食指指着弟弟控诉道:“爸爸,你看俺弟弟啊!”

父亲瞪了弟弟一眼,“你怎么欺负你姐姐了?”

弟弟:“我哪有?是她自己追我追不上,能怪我啊。”

父亲:“不怪你怪谁。行了,赶紧和小伟伟把纸拿车上,准备开路。”

弟弟抱着烧纸经过她身边,又对她吐舌头。她跟他一起往外走,小声道:“我怎么感觉你这次回家有点不正常。”

“哪有。”

“真的,昨天心事重重的,今天又有点太活泼了。”

“你也太难伺候了吧。不活泼也不行,活泼也不行。”

“也不是说活泼不活泼的问题,真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莫自己藏心里边,知道吧。”

“知道了。”

南坡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抬着筐子往大堤方向走。东岭那边,青烟袅袅地上升在大堤与杨树后面,飘散在淡金色的天空之中。

小二叔叔:“那两人是谁啊?”

小六叔叔:“不宝林弟兄俩么。人家(上坟)能早的!”

二伯父:“不早咯,俺光打纸打多长时间了?得抓紧时间了,一阵上完南岭还得上北山。”

二堂哥、三堂弟抬着食盒,小六叔叔拎着张简易折叠小方桌,火纸和鞭炮分给其余的男丁拿,只有她和小桃两个女孩子空着手。他们下了巷口那段陡坡,过了东小河,从抛荒的农田里斜插南岭,将冻得又干又硬的土坷垃踩得“咔嚓咔嚓”响。他们四个尚为结婚的小孩子说说笑笑的很快走到前头了。小伟伟还是小孩心性,一面反身走,一面用棉鞋头踢土坷垃,和弟弟聊着网络游戏里的英雄。她们顺着地势往上走,从舒缓地起伏着的农田上到南坡,顿时视线开阔、神清气爽,农田、黄泥沟、小草岭、池塘、大堤、杨树、村庄,都沐浴在白灿灿的阳光里一览无余。她瞧见弟弟他们脸上都带着两团红晕,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嘴里哈着白气。自己也是这样吧,她想,扭过头,瞧见男人们还在下面的农田里往上走。他们四个停在路边,等后面一群人走近了,听见三伯父说,

“今年中秋节那会儿我和云江去了一趟铁岭,原本想带他上他妈坟上磕个头的,结果坟子怎么都找不着了。”三伯父在东北生活了几十年,说话时一半乡音、一半东北腔,听着曲里拐弯的很有些滑稽;然而当三伯父用这种奇怪的口音将“着”字发成第三声时,她的心随着那个生涩的转音突地一颤,生出了一丝伤感。

小二叔叔:“怎么会找不着呢?”

三伯父:“埋的时候她那个坟子就弄得小,又过了这么多年!也怪我,早些年想把她迁回老家的,他家人不让,我也就算了。”

她对小桃说:“走,上那边望望。”

四个人接着在前面走,在岔路口处向东,斜穿农田,然后沿着地头上窄窄的沟崖往南走。

父亲在背后喊道:“你们几个小孩干什么啊?”

她:“到这边望望。”

突然,小伟伟指着沟底大声叫道:“哎吆!那不是俺小时间耍那个山洞么!”

他们都朝小伟伟手指的方向看,瞧见了位于斜前方沟壁底部的扁圆形洞口,洞口很小,黑黝黝的,外沿的土壁上覆着一片干青苔,长着几丛干枯发黄的蕨类植物。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一群在田野里玩耍的小孩子在一条野草丛生的土沟里发现了一个山洞;他们拔光了山洞里的野草(只留下长在壁上的蕨类植物当装饰),铲平了崎岖的地面,搬来小石板小石块,在洞里搭了一套小桌凳;从此以后,那个山洞就成了他们童年时代的秘密基地。

小伟伟:“我现在怎么觉得这山洞能小的吭?”

弟弟:“本来就很小了。”

小伟伟:“俺小时间五六个人在里边待着也没试着挤。”

小桃:“你那时才多点个啊!走,下去看看小桌子小板凳什么的还在里边没也?”

他们跳进路沟子,听见二伯父大的声音:“你四个下去干什么啊?”

小桃:“你们先走吧,俺四人走这边。”

山洞很浅,一眼见底,除了野草和壁上坍塌的土坷垃,还有几泡干屎,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小伟伟:“这谁拉屎呀!真意外!”

弟弟:“都过能长时间了,石蛋肯定教人搬走了。”

于是四个人爬上来,一直走到大堤下。坝坡上长满荒草,零星地分布着栗子树、杨树和一种她们那边山野常见的灌木;杨树和灌木叶子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杆子,栗子树带着满树被向北歪斜的褐色枯叶。三人走在堤下的田埂上,将落叶踢踏得哗哗响。

小伟伟:“莫再有蛇啵?”

弟弟:“傻啊,蛇早冬眠了。”

闲话间走到一片光秃秃的草坡下。从前他们经常来这儿放羊,把羊橛子插在坡下的水沟边上,羊儿在水沟边吃水草,他们就长满“扒皮草”的坝坡上滑滑梯。傍晚时分,太阳下山,红霞将坡下的水面映得赤红,晚风吹拂,白色的野水仙在立水中央迎风摇曳,花心里有细小的蜻蜓时起时落。这时候夏日的炎热消退了,羊儿们知道很快就得回家了,头埋在水草里拼命啃,细细听来,是一片细密清脆的“咔嚓”声。疯玩了一下午的放羊小孩这时候安静了,并排坐在坡顶上,如痴如醉地看着落日余晖下的西天与西山。此时水干了,草枯了,只剩干得发白的沟底对着淡蓝天空,原本长着白色野水仙花的地方变成了垃圾堆。

她们三个大的看得呆住了。

小伟伟催促道:“赶紧走吧,这搁(“这搁”,苏北方言,指“这儿、这个地方”)太臭了。”

他们从斑驳的草坡爬上去,从大堤另一面下去,踩着水中的一溜小石头过了河——其实它不是一条河,而是一片长形的水泊,他们叫它“大湾”,每年七月雨季,大湾涨水,在大堤与芦苇沟之间的小平原上泛滥,这时住在芦苇沟东岸的赤脚大大爷就会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划着一条小木船在大湾里冒雨撒网。然而这种场景过去好久了,大湾越来越小,如今萎缩成了一条河,乖巧地蜷缩在宽大的旧河床里,像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穷孩子。

“赶紧过来了!”

小六叔叔在大湾东岸的祖坟地里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父亲将一抱纸交给弟弟,叫他拿到大大爷坟上。大大爷,父亲的大哥,正是奶奶时常念叨的那个去世了五十多年的大儿子。太爷爷坟前的火纸堆得高高的,小叔叔蹲在火边用一根树枝翻着烧。二伯父将一串红鞭挂在片松枝上。哥哥弟弟们在坟地四角放上高声鞭。

“咚——啪——”

“啪啪啪啪啪——”

鞭炮声回荡四野,大红色的鞭炮碎屑在空中飞舞,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纸烧得差不多了。父亲将小桌按在坟前,将食盒里的东西排上桌:先是五碗菜、五双筷,再是五只印着玫红色圆形花纹的白馒头,然后是五只酒杯,最后是一瓶酒和一壶茶。父亲摆好了东西,逐一向五只小酒杯里倒酒;他倒完了酒,拿起第一双筷子,从第一只碗里夹起一块鸡肉丢在坟前,又从第一只馒头上掐了一块丢在地上,然后他端起第一杯酒横洒在火堆前,接着是茶;父亲放下茶壶,拿起第二双筷子……祭菜的程序走完了,太爷爷坟前的纸也快烧完了。

“都过来磕头吧。”

她在太爷爷坟前磕了三个头,再去大大爷坟前磕三个,最后在太爷爷坟前转着膝盖朝四方磕了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南边田埂上走来几个本家的叔叔伯伯,二伯父弟兄几个走过去和他们说话。“哎吆,老三老五回来了啊?”“回来陪俺妈过年。”她听着爽朗的聊天声过了河,上坡、下坡,穿农田、过南坡。南路尽头是一条小河,也就是几个月之前她在梦里遇到阿梅的地方,从前那上面有一座水泥筒子做成的简易小拱桥——过了小桥,顺着稻田和菜园边上的小路走到头就是奶奶家墙西那条水泥路尽头的陡坡了,早上他们就是从那儿出发的。简易小桥已经没有了,前几年还能看到河床里散落的水泥碎片,现在碎片也没有了。母亲说入冬以来家里就没怎么下雨,河沟什么的都干了。小河原本就浅,现在干得底朝天。

曾经,这里也是村民们放牧的最佳地点之一。夏天河水充沛,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岸边长满了羊儿们爱吃的水草:雀舌头(学名田基黄)、水个(学名“水蓼”)、三荚草(学名“水蜈蚣”)、拉拉秧(学名“葎草”)……放羊人把羊橛子往河边的野地里一插就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了:大人去南边的杨树行子里乘凉、说话、纳鞋底,小孩子跳进河里洗澡玩水、捞鱼摸虾。冬天的时候,水草枯了,但是没关系,岸边的野地里长着一片青青的野麦苗,羊儿们一看到那片绿色就激动了,拉着牵着羊绳的放羊人一路狂奔。老羊小羊埋头在地里啃草,她和弟弟就和小磊磊、小伟伟踩着厚厚的河冰在河道里“探险”。三个男孩子最喜欢将红色的小甩鞭摔在冰面上炸鱼。她怕炸到自己,只敢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于是便发现了那条肚皮朝上被冻在冰里的树叶鱼(苏北方言,一种淡水鱼,形状与杏叶相近,身披白色细鳞,鳞上有五彩颜色);她将冻着小鱼的冰块敲下来,拿回家放进一只盛饮用水的油漆桶里,将桶提到灶间,晚上去看时,冰块没了,小鱼逞着青色的脊背慢慢地在水里游。

她问弟弟:“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老爸带俺两人上南边稻田里用扒网子扒鱼的事?”

弟弟:“记得,”说着在小伟伟肩上拍了拍,“科普”道,“就是小屋南边那块地,那里原来不是鱼塘,是一大片稻田,里边有很多水沟。一到冬天你大爷就从东北回来了,扛扒网子,带我和你大姐去扒鱼。你不知道,当时鱼很多咯,一网子下去能拉一大堆,刀壳子、小黑鱼、钢针鱼(苏北方言,即昂刺鱼)、沙愣子、泥龙狗(苏北方言,泥鳅),还有小草虾,龙虾,还有破鞋头。哎呀,可惜你没见着。哎,可惜啊!”弟弟一边说一点摇头。

小伟伟:“大哥啊,我瞅你和大姐两人八分都老了,光原来原来原来的,这都说一路了。”

弟弟:“你这家伙太嫩了,不知道以前的好。”

当父亲将网兜往地上一翻,草丛里便有好多鱼虾弹来跳去的了,她和弟弟高兴得连连尖叫,一齐下手往桶里抓,听见了父亲鄙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点个算什么呀?俺小时间河里边那个鱼才叫多!下午一放学我就和你小姑提往年子(往年子,苏北方言,指很多年以前)那种大水桶上西河捞鱼,那个鱼啊,随便一捞就能捞一小桶,里边半斤来沉的多着了;还有那个泥龙狗(苏北方言,指泥鳅),在紫泥窝里边一铁锨挖下去能弄半筐头子(苏北方言,一种带有三角把手的柳条筐,比篮子稍微浅一些,)上来……”当时只觉得父亲讲得夸张不肯相信,如今他们自己也开始跟别人说这样的话了。

小伟伟不服气道:“怎不知道的吭?”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土沟,“那条沟我就记得,那年子来打狗的,我和你还有俺大姐不就带俺两家小狗藏那里边的么。结果藏着藏着开始挖黄泥耍了,弄了一身,回去叫俺妈好一顿吵来。”

弟弟:“人现在小孩哪有耍黄泥的,都打游戏了。头两天我还遇一个小学生,哎吆,我天来,气死人了。”

小伟伟:“现在小学生都放假了,组队时间很坑人了,我天来!”

她:“行了哈,你两人碰到一块三句话不离打游戏,能不能说点旁的啊。”

弟弟:“老爸叫俺们了。”

她转过脸,看到父亲正站在大门口朝他们招手。南平房的白瓷砖在太阳地里雪白耀眼,父亲就站在最明亮的地方。

“呀,差点忘了,得提醒老爸上奶奶家拿纸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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