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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腊月二十八,回娘家。按照家乡风俗,在这一天,嫁出去的女儿们都要带着丈夫孩子,捎上大米、白面、酒和肉,回娘家和父母团聚。

她家很早就吃过早饭了,个人梳洗打扮一番,把预先准备好的米面酒肉装在三轮车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小姨骑着电瓶车带着她家的小表妹满满过来了,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站着一袋米和一袋子面。

小姨:“俺姐姐,走啊!”

妈妈:“这就走。”

父亲将三轮车推到大门口,把小姨家的米面拎到车上。这时,她看到小叔也推着三轮车从院子里出来了,车上坐着小婶和伟伟。小婶的娘家在东山东边的一个村子里,从这儿过去还挺远。

父亲:“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儿。”

母亲:“等什么,一块去,不然一会俺兄弟还得打电话叫你。”

父亲:“我等会呢。”

小姨:“还等什么,俺姐夫一块去。”

她妹妹也跟着劝。

父亲架不住大家一块劝,道:“那我去换件衣服。”

小姨:“不用换,都一家人的。”

母亲:“叫他去换一件吧,这件衣服昨天搬大砖穿的。”

她跳下车,道:“我给老爸参谋参谋。”

她跟在老爸身后往堂屋走,看着他衣着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禁眼眶发酸。以前的父亲是最注重仪容仪表的,穿着打扮得体而讲究。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衣服穿得随便了,发型什么的也全不讲究了,想的只有上哪里找活干、怎么能多挣钱。

妈妈把爸爸的衣服从衣橱里一股脑拿出来,放到沙发上,挑出一件让父亲穿。父亲说那件颜色太乌了,今天穿不太合适;父亲又挑出一件灰色羽绒服,父亲还是不满意。她站在一边瞧着父亲母亲忙活,走去挑了一件军绿色的绒面袄子。

“老爸,这件。”

母亲:“你给他买这件他都不舍得穿。”

“今天不穿什么时候穿,莫捡了,就这件了。”

父亲:“这件就这件吧。”

父亲换好上衣,母亲又给他找了一条裤子搭配。等全部换好了,母亲翻出皮鞋油,就着父亲的脚把他的鞋子擦得乌油油的亮。之后父亲用梳子沾着水把头发梳好。从堂屋里一出来,孝衣和满满一起夸他帅,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坐在三轮车驾驶座上。一路上,乡邻之间彼此招呼,十分热闹。她因为天气冷,用围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倒是省去了招呼的麻烦。

三轮车驶进外婆的村子。母亲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低声道:“你班王玲哦。”她朝路东边望过去,看到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王玲胳膊里横抱着一个小娃娃站在走廊下,还和以前一样,矮矮胖胖的,圆脸蛋上带着两团海边渔民脸上那种紫红色的晕红。王玲的目光在她这个方向上定住了。她觉得她认出了自己,正准备和她打招呼,她一转身,抱着小娃娃进屋了。

她:“她家都有小孩了啊?”

母亲:“哎呀!人家小孩都好几个了,老大都上小学了。”

又听妈妈道:“你原来那些同学基本上都结婚了,就俺庄上还有两个,一个你,一个杨明明。”

父亲:“行了,你少说两句,也不怕风灌嘴里肚子疼。”

车子驶过中心街。二舅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辆三轮车和几辆电瓶车,院子里传来小孩的打闹声,应该是二舅的外孙和子和外孙女们。

妈妈说:“小红什么的(指二舅舅家的三个表姐)今天都来了。小江(二舅舅家的表哥)也是今天回来。”

接下来路过的是三舅姥姥——也就是她外公的亲三弟,去世得有十年了吧——家。他家门口同样停满大小车辆。

妈妈说:“你三舅姥姥家来能些亲戚的。”

父亲:“你怎着跟看唱戏的似的,还一出一出的。”

三轮车行到四舅姥姥家后面一排。

妈妈:“车停这儿吧,俺妈俺大应该在俺大哥家。”

父亲:“你不得把米面什么的弄你妈家里啊!”

妈妈:“奥,对,那你们去后边吧,我在这下来进去看看。”

车在外婆家门口停下来。她从车厢里跳下来,站在地上向东望、向西望。落叶铺满窄窄的小巷,九十年代苏北乡下那种带门楼子的青石院墙上苔迹斑驳,墙头上参差着许多枯草。从西望到东,静悄悄了,不见人影。小时候,她曾经和小江还有附近和他们一般大的几个小孩子在这条巷子里追逐打闹,一时跑到最西边,穿过村西的稻田,去到水渠里捉小鱼、拾沙蛤蜊;一时又跑到最东边长着芦苇的河沟里挖泥鳅。

“吱呀”一声,小源源推开外婆家的木门,率先跑进去,父亲提着米面、妹妹拎着肉也进去了,她连忙跟上去。

她:“舅奶奶——”

舅奶奶推开纱门子,佝偻着腰,缓缓迎过来,声音温和,笑着问:“小松啥么时候回来的?”

如果有人问她世界上最好的老人是谁,她一定会说是她的舅奶奶;如果有人问在她知道的人里面谁的性格最好,她也一定会说是她的舅奶奶。她的舅奶奶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那样好的一个老人:勤劳、节俭、善良、慈爱、性格坚强、性情温和、与世无争、通情达理、富有同情心、从不在背后说人是非……她的好,怎么说也说不完。

外公按着膝盖从屋里走出来,径直去推院子里他那辆带大梁的老式自行车。他背驼得厉害,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呈九十度折角,平时行走需要按着膝盖以保持平衡,但如果路程较长,就必须推上那两辆自行车了,一来充当代步工具、二来用作拐杖。

舅姥姥:“你们都进去坐。”

父亲和妹妹先进屋放东西了。她走到舅姥姥那儿,张着胳膊站在自行车前面,道:“舅姥姥,你莫出去了,什么都不用买呢。”

“没事,我一下子就回来了。”舅姥姥固执地推开她,像头老牛似的,推着车子一心往外闯。

舅姥姥虽然老了,到底干了六七十年的庄稼活儿,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拨,她就像一根小草棍似的被拨开了。她们只好一起送他出门,都站在巷口,看舅姥姥推着自行车南去的佝偻的背影。舅姥姥要去哪儿呢?他要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东西,买一大堆好吃的——瓜子、山楂糕、红枣、小面……——招待他们这些小孩子,这个习惯,他已经倔强地坚持了许多年了。

父亲:“小松舅姥姥太犟了还,小孩都那么大了,到底还用买什么呢?”

外婆:“他想买就叫他买,你们莫管他。”

外婆掀开门帘走进里间,片刻之后,手上提着一嘟噜红的白的黑的塑料袋子走出来,放在桌子上,叫他们拿好吃的吃——这么多年了,每次他们一来,老两口分工明确:舅姥姥推上自行车去小卖部买东西,舅奶奶送完舅姥姥就去里间将她家的好吃的全都拿出来。

父亲:“哎呀,你们自己留着吃是了,莫光往外拿。”

外婆:“俺和小松舅姥姥牙不好,咬也咬不动,不拿给小孩吃都踢踢(踢踢,音译,苏北方言,意为‘浪费’)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舅姥姥推着自行车撞开门,从外面进来了,她们连忙起身去迎,父亲开门,她扶着舅姥姥往里面进,母亲她们分立两边,心疼地数落舅姥姥“硬性”(硬性,苏北方言,指性子倔)。自行车车筐里被零食装满了,舅姥姥停好自行车,拎着零食走进堂屋,放在桌上,连同舅奶奶从里间里拎出来的瓜子、花生、水果、糖块,堆了小半桌。

小源源对瓜子水果不感兴趣,可是对舅姥姥买的零食很感兴趣,嗖地一下窜到舅姥姥身边,歪着头、仰着脸,转着小脑袋看着舅姥姥问:“这些好吃的源源能不能吃啊?”

舅姥姥:“能吃,能吃,尽管吃。”说着,探身抓了一把山楂糕,塞进小源源胸前的口袋里。

妹妹:“舅姥姥,你不用弄,叫他自己拿就行了。”

父亲和舅姥姥说了一会话就去前面大舅家了。舅姥姥按着膝盖站起来,缓缓走到西墙那儿,招呼她过去。舅姥姥这是又要跟她讨论“国家大事”啊。舅姥姥停在画像前,侧身站着,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直了许多,抬头看那幅像,道:“你说世界上怎么能多国家的吭。”

舅姥姥这是在起话头让她说呢。于是她接过舅姥姥的话头,“一共一百九十多个。”

舅姥姥:“都是哪些啊?”

都是哪些她说不清楚,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说清楚,便捡着经常听到的那些国家名称说了十几二十个。舅姥姥听得津津有问,一边不断提出新的问题、新的话题,一边连连夸她“不愧是大学生啊。”她一边讲一边观察舅姥姥的脸。这是一张精瘦的老人脸,两片嘴唇因为缺少牙齿而紧密地压在一起,像小婴儿的嘴唇那样嘟着从脸上突出来,颧骨高耸,下方的脸颊凹得很深。这又是一张快乐的老人脸,上面有如痴如醉的满足的笑容,还有好奇与憧憬的亮闪闪的眼神。父亲常说,“你舅姥姥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啊,那得很野肆(野肆,苏北方言,指人风风火火、敢闯敢干)喽!”舅姥姥虽然外表是老年人的外表了,但是胸腔里依然跳动着一颗年轻人的心。他喜欢听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喜欢各处“看景”。然而他的腿脚老了,不能载他去了,他就买了好多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各省地图……各种地图,花花绿绿地贴了一屋子。每有人来,舅姥姥舅将人唤到地图下面,报出一个又一个地名,让人指给他看。童年时代住在舅姥姥家的那些个夏天、冬天,她日复一日地踩着小凳子,将脸凑在那些淡绿色、淡蓝色、淡黄色的地图上,从密密麻麻的符号里找出舅姥姥想看的那一些:哈尔滨、齐齐哈尔、沈阳、济南、天津、苏州、南京、合肥……

巷子里传来女人们的笑语欢声,片刻之后,一群人进了门,有妈妈、小姨、满满、三位舅妈、大舅妈家的表姐和小舅妈家十岁的小表弟。她一一唤过,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找男朋友了没?

现在干什么?

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了?

她在这边回复,母亲在旁边补充(其实是给她打圆场),过了将近半个小时,问话终于结束了。小表弟瞅准这个机会,喊了一声“小松姐姐”,拉着她的手出溜一下跑出去。满满跟上来,小源源也想跟着,小表弟嫌弃道,“你太小了,不好玩,俺不带你”,三个人嘁嘁哐哐地跑到巷子里,满耳全是小源源撒泼的声音。

满满:“上哪耍啊?”

她:“跟我走。”

她领着表弟表妹往北走,出了村子,沿着路沿子上长满草的田野小路一路下北。庄稼都收了,放眼处沟垄起伏、黄土裸露,田埂地头上长着乱蓬蓬的枯草和光秃秃的杨树,北大坝子就坐落在前方不远处,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黄土地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醒目的白,只是,再不是小时候站在村口的小石桥上手搭凉棚向北看时感受到的那种气派了。

小表弟不满道:“这边一到冬天都是野草,哪有什么好玩的。”

她:“你得耐心点个。你看到前边那条沟了没?”

曾经,那里边有很多龙虾窟、蟹子窟。龙虾窟最有意思了,洞口总是堆着一堆形状好像一坨屎的泥巴;把那坨泥巴往旁边一掀,就露出了蓄满清水的幽青的龙虾窟;把手插进去,试着慢慢往里探,不久便会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那是龙虾举起了大鳌准备钳你的手——这时不能心急,逮准机会一把捏住龙虾钳子的关节,慢慢往外拉——可不能使劲啊,一使劲龙虾钳子就拉断了——红通通的一只大龙虾就被拽出来了。有的窟里只住一只龙虾,有的窟里却大虾小虾挤了一家子。

“去年我和家乐哥哥还上那个沟里边耍的,没看到有龙虾啊。”

她:“奥,那可能现在没有了吧。你看坝坡上长那些草了没?还有那一道道竖着的,那是淌水沟。”

她和弟弟还有二舅妈家的几个表哥表姐小时候就在那边玩。把化肥袋子铺在草皮顶端,人坐在袋子上,两脚往前扒两步,化肥袋子一落在草上,一下子就从坡顶滑到坡底了。不过呀,滑之前可得选好地方,要捡草长得又密又连续的,草里还不能有树渣子、尖石头。淌水沟子也好耍,都是用水泥抹的,提溜滑,在坡顶将沙子洒在里面,等沙粒子顺着沟子滑到底,她们就蹲进去,手抓着两边的茅草,等两脚并拢了,两手一撒把(苏北方言,指撒开手),人尖叫着、大笑着赤溜溜地滑下去了。

满满:“不就跟滑滑梯似的么。”

小表弟:“就是滑梯,去年家乐哥哥要带我耍的,我不太敢还。”

她:“你们现在胆子太小了。”觉着话里有鼓动小孩子犯险的意思在,连忙补充道,“不过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是得注意安全。”

大中小三姐弟踢着土坷垃子往北走,时不时拔几根干草茎拿在手里把玩,渐渐走到了那条曾经龙虾和螃蟹泛滥的水沟边上。小表弟站在岸边,半蹲着身子,甩了两回胳膊,纵身跳了下去。小表妹人高腿长,直接蹦到沟那边了。她一个人站在这岸,看着干涸的沟底发呆。沟阡子上的干土里嵌着黑洞洞的圆窟窿,不是螃蟹窟,是田鼠窟。

“走啊,大姐!”

她机械地跨过干涸的空沟,忽地打了一个趔趄。

这几年,每到年终,舅姥姥总要与妈妈商量,殷殷劝说妈妈接手他家的几亩田地。外公外婆太老了,地种不动了;舅舅们要么在远方的城市里打工,要么在县里上班,留守在家的舅妈有一堆孩子要带、自家也有好多地要种,无心顾及舅姥姥家的地。舅姥姥只有将他心爱了一辈子的土地托付给妈妈。可是,舅姥姥家的地要么在西山脚下,要么在北山坡上,离她家实在太远了。寻常时节父亲要出去打工,母亲一个人在家,势单力薄,真是有心无力啊!妈妈说了她的难处,父女两个都沉默了;过一会,舅姥姥总会叹口气,低声说,“小松妈妈,还是种着吧,随便种点什么都行,不然好好几亩地长草可惜了。要是我和你妈妈年龄再小点个呗,也就不用你种了。”妈妈怎么会不明白老父亲的心呢?舅姥姥舍不得让他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抛了荒,如果真就任其荒了,舅姥姥心里肯定会落下一块心病。妈妈只得答应了,在第二年,上西山、下北坡,种地、薅草、打农药……

她们走到北大坝子下面了。她发现先前说的那些事的确已经成为过去了。没人再像从前那样精心打理坝坡,藤条没人收割了,杂草也没人清理,草丛里散落着好多垃圾。从前,每到深秋叶落,承包坝坡的人家就会把长了一年的藤条割下来,卖给村民们编篮子、编框子、搭泥豆(苏北方言,指四季豆)架子;藤条割尽,在坝坡上留下丛丛木茬,藏在茂密的茅草丛里,一不小心踩上去,要把鞋底戳出洞。他们只在坝坡上的固定几处玩滑草,每一处都是精挑细选的,草长得一丛一丛的,茂密顺滑,像少女的秀发,没有藤条生长、也没有支棱的护坡石。她在坝下缓缓走动,目光在坝坡上搜索,当年那些滑草的地方都荒了。淌水沟掩在荒草之下,也已经残破了。

“小松姐姐,上来啊!”

小表弟和满满已经爬上去了,正站在坝顶招呼她。

她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弓身走上去,被坝坡环绕的北大坝子深蓝色的开阔水面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的目光落在坝子底部那条细窄的临水的青石路上,青石干白,和水面相接的地方漂浮着一圈白色的泡沫,泡沫里裹着许多垃圾。在曾经的许多个雨季里,那条路淹没在水里,上面长满青苔,小孩子们蹲在水边,伸手到青苔上摸田螺,一摸一大把,哗啦啦地丢进暗红色的藤条篮子里;那些日子里,总少不了葱姜花椒八角茴香共同调味的煮田螺,从堂屋门边倚着的竹扫帚上折一根小竹纸,削尖两端,手腕打着旋挑起田螺肉。

她背过身去。冬天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给裸露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清透的银白。光秃秃的杨树林将小村细密环绕,四下里楼房出挑,小巷子里闪着耀眼的光,像午后太阳下的河面似的,但那不是河面的反光,而是谁家门口停着的小轿车外壳上的光。除了记忆,一切都变了。

坝子上的风又大又冷,他们只待了一会儿就下去了。走的不是来时的路,而是废弃了的从前通往大坝的主路,路很宽,两边长着几排大杨树,东边的杨树下有一条青石砌的水渠,因为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已经残破甚至坍塌了。小表弟踮着脚,展着两条胳膊,在水渠边沿上走得飞快。她和满满走在路中央,入眼了除了草木、乱石、树叶和垃圾,没有别的——单看这些,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多美:清水自北大坝子下那口幽深的闸门而来,“淙淙”地流向下游,河沙细细地铺在水底,沙上停着许多小沙弥(苏北方言,苏北淡水中一种常见的小鱼),沙里埋着淡青色的沙蛤蜊,有时还能碰到龙虾,挥舞着大鳌,倒退着被水冲向下游,孩子追它而去,跑得水花四溅……

回去时,舅舅舅妈他们都来了,挤满了外婆家的小屋子。她逐一问候,又被殷殷询问一遍:在哪儿工作啊?一个月拿多少钱啊?找对象子了么?从上大学开始,她像一只风筝一样被放到家乡人们无从探知她消息的远方。但是他们对她的好奇,或者说期望,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变,他们以为她在远方传奇续写、飞黄腾达,都希望从她这里得到好消息。可是她叫他们失望了;她从他们的神态里也看到了失望。父亲闷头坐在一边,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一个人站在小巷子里,低着头默默踱步。“小松,怎么不进屋,站这里干什么的?”她抬起头,看见大舅妈捏着一只盘子停在面前,她挥了挥手机:“刚出来,有点事。”大舅妈了然地点点头,“等会上俺家吃饭哈。”“好。”

未免再被人问起,她顺着小巷往西走,在巷子最西边的出口犹豫了一下,接着往北走,走到村子最后面那条路时再往西。这是一条充满了童年回忆的路:曾经,这里是她和小文以及当年外婆村里其他小伙伴追逐打闹的主要地点之一;曾经,在许多个星夜月夜她跟着外公外婆从这条路去到大钢路西边的打谷场;曾经,她就是从这条路上的西山、峡山、凤凰山、虎头山,在那些山里采蘑菇、拾栗子、拾松毛(苏北方言,指松针)、捉胡碰、找神仙脚印和神仙腚盘子(苏北方言,指屁股);曾经,这条路就是一个大宝库,在上面能拾到许多好东西:村民们遗落的粮食(花生、地瓜、稻穗、麦穗、黄豆……)、从大卡车上掉下来的螺丝钉(有大拇指那么粗)、小姑娘跑脱了的头绳发卡,运气好还能捡到钱(一般是一分、两分、五分硬币,偶尔有毛币)。不知不觉走到西钢路边上了。她看看时间,还不到一点,时间还早,接着走吧。趁着没车的空档,飞跑到马路那边。沿着马路牙子走上那条路面发白的上山路。

原本作为打谷场的地方如今盖了许多楼房,样式差不多,都四四方方、上下一笼统,有些装修精致,廊檐上贴着颜色艳丽的瓷砖,楼上围着雕刻精致的栏杆,还有一户人家外墙上用蓝色的颜料画着典雅的兰花墙画;还有些外墙连水泥砂浆都没刷的,粗糙的红砖、大砖裸露在外。他们家那边人家置备好一所房子通常要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觉得儿子大了该盖房子娶媳妇了,就将家里的钱集中起来、缺的部分从亲戚邻居朋友那儿借,先把房屋搭架子搭起来;第二阶段,搭架子搭好了先放那儿,挣上几年钱,装修的钱挣得大差不差的了,再装修房子;第三个阶段,房子大体上装修得差不多了,能让女方看上眼了,儿子就开始相亲了,相亲一成、婚期也就不远了,再买一波家电家具装点新房。这些房子就是这样:来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更久,等房子的主人凑齐了钱(自己赚加借外债),它们就能穿上本地最流行的“华丽外衣”了。

上山的路比以前好走了很多,她都走到山楂园那儿了,舅姥姥家的地就在附近。她忽然发现了这一点,盯着路面细细想了一回,找出了原因:路上没有石子了。她定在原地,目光在整条路上从上面扫到下面,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路上没有石子了、连颜色都变成普通路的那种土黄色了。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头在路面上往下扣,扣了约摸半根食指那么深的小坑,刨出来的尽是黄泥。然而在以前,这条路是白色的,土是白色的,连地上的石头子都是白色的——有些石头子本身就是白色的,有些是青石头子掉进白土里被包成白色了。白色的泥被新的泥覆盖了,旧时的路变成新的路。山上下来一些人,往这条路上走。她拍去手上灰土,转身往回走。行至外婆家的巷子入口处时,恰好遇到大舅和三舅一前一后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筐子。

“小松,你怎么到这了?赶紧上俺家,一会儿要吃饭了。”

“行呢。你们去上坟啊?”

“嗯。”

三个舅舅和几个表哥表弟步履矫健地顺着她刚才走的那条路远去了。她定在那儿,看着他们过了西钢路,顺着曾经落满石子和白石粉的路往山上走,一直走到山脚那儿的那片坟地里,外公家的祖坟地就在那儿。

“小松,干什么的?一起走啊!”母亲在外婆家门口喊她了。她转身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胳膊,问道:

“老爸呢?”

“周妙音有人打电话叫他去算账了(苏北方言,指工头给农民工结算工钱)。”

“哎吆,那万一人家留他喝酒,那不就来不了了啊。”

“今天人都得走亲,不会的。你刚上哪了?你三舅姥姥家大舅带王民过来看你舅姥姥,还问你了呢。”

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脚循着落叶踩了一片又一片,说在西边水渠那里耍了一会儿。

母亲滋滋感叹道:“哎呀,你莫看着哦,人王民现在很来劲了,很有钱了,开那辆车叫什么来着?”

走在前面的大舅妈扭头补充道:“是叫宝马吧,小王民今年才买的,听他爸爸说花了好几十万昂!”

母亲:“人家现在行了哦,王民在上海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南京买了楼、青口也买了楼,说还要买第三套吭!怎能来劲的!”

她低声附和道:“是来劲。”

大舅妈:“上年那辆车二十多万吭,王民嫌不好,开来家给他大大了。关键人那小孩会来事(苏北方言,‘会来事’指‘做事圆滑,头脑灵活,情商高’),从小就很有点子了。”

大舅妈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儿。她心里有些躁,快步先走了。大舅家院子里十分热闹,大舅妈家的表姐在灶间掌勺,小姨坐在灶坑前烧火;院西的水池边上蹲着正在洗菜的小舅妈,男人们则聚在院东那棵她小时候就有了的尖头松下说话。她从门前经过、打算直接去西院找外婆,小姨夫看见她了,招她过去说话。说就说吧,他们问什么,她就说什么好了,无非还是工作啊、工资啊、对象啊这些事。她挺直身子,笑眯眯地走过去。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一点:除非你自己对问题有了明确的决断,否则即便想得再明白,仍然害怕被问起。她照例回答完那些常规的问题,瞧见小姨夫摩挲起了下巴,大表哥叉起胳膊。她暗地里头皮一紧,听大表哥问道:

“你以后都在这一行干了么?”

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这个行业工作强度大,年轻的时候干干还行,年龄大了就不太适合了。”

小姨夫:“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小舅妈半扭着身子高声笑道:“人家小松肯定自己单干呗,跟王民似的,也当大老板。”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就小舅妈的话展开了,说得她仿佛明天就就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她找了个借口逃出来,松了一口气。抬头瞧见天空瓦蓝,白云几缕,前排村民家的黑瓦片上积着好些杨树叶;大舅家的红砖墙上树影柔和,一院子的人都白灿灿的太阳地里笑。她却笑不出来,感觉自己跟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心里不由很难过,心情低落地走到西院。西院原本不是外婆等他们口中的“西院”,而是某个村民的家,那家人几年前搬到城里去了,大舅就把院子买下来了,大舅常年在外,就把从前的邻居家和自己家交给外公外婆打理了:养鸡种菜放杂物,经常打扫,偶尔住一住。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走进去。小姨家的表弟云亮正在院子中央劈柴火,小舅舅家的小表弟和小源源蹲在旁边围观。镐头落下,“啪”的一声夯在木头上,旁边的两个小家伙捂着肚子笑哈哈。七八只母鸡旁若无人地在东墙下的松土里刨食。墙头上爬着些已经干枯了的方瓜秧,墙是矮墙,能看到尖头松下男人们乌黑的发顶。她轻松愉悦地走进门里,大声道:

“哎,你两个小的赶紧起来!不能蹲那儿,木头渣子崩到眼里就毁了!”

小表弟提着裤子跳到她旁边,小源源有样学样,明明裤子已经提到腰上了,还学着小舅舅的样子提裤子,两只手抓着裤子一边往上提一边歪歪扭扭地挪过来,滑稽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笑起来,矮下身子将他的小衣服小裤子整理好。云亮惊呼一声:“大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哦?”她和两个小毛头一起凑上去,瞧见地上剧烈扭动着一只米白色的大肥虫。

她问道:“你们谁见过天牛的?”

小表弟举手道:“我见过,我家画书上有。”

她:“这就是天牛小时候。”

小表弟:“啊~怎么可能啊,天牛长多帅,这个长的跟大肥蛆似的。”话毕仰着脸呵呵笑起来,小源源也呵呵笑、打了一个趔趄,被她一把拎住胸前衣服,数落道:“小源源啊,跟你说多少次了,莫光跟人学事囔!”

一只芦花鸡突然从墙根里冲过来,啄起地上的天牛幼虫就跑,其余的母鸡们一窝蜂追上去,将衔着虫子的芦花鸡追得满院子跑,这一幕将他么四个看得哈哈大笑。她听见母亲在墙头那边道:“你看那些小孩喜得来。”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心想:如果不想那么多,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快乐的。

她走到云亮那里,搓着手掌道:“你起来,我来劈个试试。”

云亮将镐头交给她:“大姐,我不是笑话你啊,你没有我劲大,估计劈不好。”

“谁说的,劈木头这种事光劲大可不行,还得有技巧。”

云亮插腰撇腿地让到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行,俺看你怎么有技巧。”

外婆摆着胳膊从门外走来,接口道:“小松八分(苏北方言,意为“大概,可能”)啊还真不撵云亮会劈。”

她软软地叫了声“舅奶奶~”,故意做出一副撒娇的模样。

外婆:“好好好,小松会劈,你慢点个哈,莫叫木头蹦着。”

外婆走到堂屋里去了。三个男孩子看她劈柴。她脑袋里飞快地将劈柴这个动作费分解成一个个小程序:从何处下镐、锋刃如何切进去……她把门后那根干木棒抱过来,横在地上,将要劈的木头一端搁在上面,另一端踩在脚下,来回搓了几遍手,比划了几回,抡起镐子夯上去——咔嚓——镐子在最后一刻失去准头,从木头中央滑到边上去了,她成功地扒掉了一块树皮。

“我试试手,这回不算。”

一连试了好几次手,上臂震得发麻,木头皮要被她扒光了。

母亲隔着墙高声道:“小松,你弟弟打电话来说快到汪于了,你去接他一下啊!”

云亮:“大姐,你赶紧去接俺大哥吧,木头还是我来劈吧。”

小源源念叨着“舅舅回来了”,要跟她一起去。她把镐子还给云亮,牵着小源源去大舅家,借了小姨的电动车。小源源熟练地爬上电瓶车踏板,两手抓着挡风罩,由她推着走到大街上。她坐到车座上,小源源乖巧地将脸伏在她的大腿上,嘴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大姨啊,舅舅到哪了?”

“舅舅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舅舅给我买玩具的没也?”

“舅舅来能晚的?”

……

她站在父亲等她的地方,目光穿过扰动的行人与车辆,看到弟弟从草绿色的公交车上下来了,在原地张望片刻,一瞧见她们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拉着行李箱往这边跑。

“你慢点,看着车!”

小源源大声叫着“舅舅,舅舅”,欢快得跳脚,扑腾着两条小胳膊提醒她,“大姨,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知道了,大姨看着了!”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小滑头变成了一个帅气的小青年,从乱哄哄的小街上走过来,笑得亲切而真实,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年轻人。他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许多年亲那个日日和她形影不离的弟弟了,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心中升起浓浓的惆怅,鼻子一算,差点又要哭了。昨日父亲在这里看见她从车上下来、向他走去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她瞧着弟弟瘦得颧骨耸立的脸,伸手抚平他有些褶皱的衣领,责备道:“你不知道家里冷啊,也不多穿件衣服!怎么瘦了这么多?平时也没好好吃饭吧!”

弟弟将脸撇开去,下腰抱起小源源,“饭吃的不少,可能坐火车坐的吧。小源源又沉喽!舅舅快要抱不动了。”

小源源:“舅舅,你给源源买啥么好吃的呢?”小源源说话怪腔怪掉的,普通话的框架里填充着半生不熟的家乡方言,滑稽有趣,也不知跟谁习得的。

她笑着在他脸蛋上弹了一下:“你这家伙就知道吃!回家叫你舅舅拿给你看看。”

“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跟有心事似的。”

弟弟嗤笑道:“有啥么心事?我现在就像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那可不行哦,还得去舅姥姥家。些人都知道你来了,都偾等着你。回去再睡吧。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肯定有人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问题。”

弟弟:“我才不怕了,不是还有你在前边挡着么。”

她:“滚你,我人家都问完了。”

弟弟:“结婚什么的俺男的晚点也没事。”

她:“那可不是,能抓紧就抓紧,你不知道,这两年老爸老妈心理压力肯定很大了。”

弟弟:“我怎么不知道,我肯定知道啊!”

她听他叹了一口气。

“可是哪遇到合适的。”

什么是合适的呢?她很想问,却问不出口。连她自己都将“没有合适的”当成理由,又有什么资格弟弟?她心里清楚,一句“没有合适的”背后有许多无奈,因为自己的骄傲也好、因为某种隐秘也好,不敢对别人说。

她换了一个话题:“户拓做的还行啊?”

弟弟:“嗯,工资还行,不过干不长远,也是吃青春饭。”

她:“那你怎么打算的?”

弟弟:“先干一段时间,挣点钱再说。”

“也行,不过如果要换行业最好有个长期目标,不然老是干一行换一行,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趁现在还年轻,找一个自己想长期干的行业,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好好干,肯定坏不了。”

弟弟:“我知道哦,换岗不换行。我也想找一个能干长远的工作,不过哪有那么简单。”

“没事,带着慢慢想。不过我跟你说弟弟,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份工作是很想干很想干、哪怕吃苦受累也开心的,你莫把找那种工作当成目标,知道不?”

弟弟:“知道。”

他们先回了自己家。弟弟把行李放下,去看了奶奶,和姑姑姑父们打了招呼,然后载着她和小源源顺着村子里的水泥路往北走。

“弟弟,你认不认得王丽丽家。”

“王丽丽?你班原来那个同学么?”

“嗯。”

“应该认得吧。”

“先去她家。”

“你去她家干什么?”

“看看她回来了没。”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黄泥路,停在一面油漆斑驳的蓝色小铁门前,这就是王丽丽的家。眼前一切如故,红砖院墙、盖着黑色瓦片的门楼子、刷蓝漆的对开小铁门,只是所有本该鲜艳的颜色都不鲜艳了。她在大铁门上拍了三下,高声问道:

“谁在家呀?”

“谁呀!”

她从门缝里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形:王丽丽她爸从堂屋里走出来,披着一件长到膝盖的军大衣、拖着一双手工制作的黑棉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吱呀一声,门开了,王丽丽他爸脸色酡红,酒气熏熏地站在她面前。他又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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