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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您好,我想请问下您这边是在卖房还是租房?”

正装女孩:“奥,租房。您是?”

“啊,我就住在对门。这边好长时间没动静了,今天突然听到有声音,就出来看看。”

“您是买的房子还是……”

“我也是租的。您这个房子是怎么租的?”

“一个月三千四,水电费全包。”

她点了点头,道:“这价格可不便宜啊。”

女子笑了笑:“这家装修比较好。”说着转身进去了。

里面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小声问道:“你那个房子一个月租金多少啊?”

“四千块左右吧,我们是三个人住。”

女孩子用手挡在嘴边,轻声道:“我们就两个人住,三千五有点贵。”

她点了点头,“是有点,可以再讲讲价。”

女孩子摇了摇头,“怕是难,刚中介说这房子已经在网上挂了好久了。”

她:“带你看房的美女是那个中介公司的?”

“链家,就在楼下。”

回到房间,一直在考虑着要不要向那人要个联系方式,万一那个女孩子租不成,她还可以再问问;又担心自己贸然过去了,那个女孩就更不好讲价了。犹豫之间,听到外头“啪嗒”一声,紧接着响起“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晚上等阮真和王婷都回来了,她把对门看房的事说给她们听。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可惜那边只有两间卧室。”

阮真:“啊!那不考虑了吧。”

王婷连连摆手:“你们住,你们住。我正好要跟你们说呢,我家人这两天已经给我买好房子了,过几天我就要搬过去了。”

她惊讶道:“怎么这么快?”

王婷:“其实也算是意外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舅舅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了这个房子,六十几平,不到一百五十万,需要付现金。那个房主想换大房子,急需现金,就把那所房子挂出来了。你们知道的,在咱们这个地方,均价不到三万一平,已经算很便宜了。我舅舅跟我爸妈说机会难得,我们不买他就买了,这不我爸妈就赶紧凑钱买了。”

阮真:“好好啊,你有窝了,终于不用搬来搬去了。”

王婷激动道:“亲,你知道的,前两年我搬了多少次家啊!真他妈的想起来我就要吐。等我那边弄好了,请你们去吃饭哈。”

晚上上完课,十点来钟,妹妹打来电话,上来就说:“大姐,老奶奶哮喘犯了。”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听见自己尖着声音焦急发问:“你慢慢说,什么事都别瞒我。”

“今早上老妈上老奶奶家拿东西,看她家大门还拴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跑她家墙头外边,听老奶奶在屋里叫唤。这不就赶紧找人翻墙进去了么,找车拉青口医院去了。你也莫太担心了,老妈打电话说老奶奶现在好一点了。妈妈叫先不告诉你的,可是这一次老奶奶病的不轻,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她气得从椅子里跳起来:“这种事哪能不告诉我!我马上买票。”

“你莫急,再等等。你不知道的啊,老奶奶那个病犯的时候吓人,缓过来就好了。再说老妈还在医院里呢,真有事她就跟你说了。”

“告诉老爸了么?”

“告诉了。老爸买票往家来了。”

“真是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犯病了呢!”

“都八十九了呀,太老了。”

父亲不在,家里现在肯定乱成一锅粥,这个时候你得稳住了,不能再添乱——她告诫自己,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一脚。

“妹妹,你听我说,老奶奶再有什么事你一定不能瞒着我。还有,现在老妈身上压力肯定很大了,你先带源源上妈妈家住着,有什么事多帮着照应点。”

“知道,我已经过来了。”

“老奶奶有什么事一定告诉我!”

“嗯,行呢,你放心,我知道。”

挂了妹妹的电话,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小杉告诉你了啊?”

“你先莫管这个了,赶紧告诉我老奶奶怎么样了。”

“现在没事了,医生说再住院观察两天就能回家了。”

她怨道:“哎吆,天哪,你说这种事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万一老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能都来不及赶回去,你说你,哎呀……”

妈妈:“你自己还有一摊子事,不是怕你担心么。”

她吼道:“这种事不担心什么事担心啊!”她喊出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太混蛋——这时候家里男人都出去了,妈妈要照顾奶奶的病,还要分心考虑她,她却吼她。语气缓和下来,喃喃道:“妈妈,对不起,我口气有点重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听妈妈叹了一口气:“你担心你老奶奶,我都知道,不碍事的。没什么事挂了吧。”

电话里“滴”的一声,母亲挂断了电话。

小时候,她是父亲的狂热小粉丝,对母亲并没有多少好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母亲,却并不表现在脸上,装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背地里生闷气。母亲长得不好看:身材矮小、五官平淡,脸比同学们的妈妈都要黑;母亲文化程度也低,连小学都没毕业,字也认不全;性格也不讨喜,枯燥无趣,成天只知道埋头干活,或者像叫他们姐弟起床吃饭那样唠叨来唠叨去,一点也不像书里写的母亲那样温柔可亲。因此,开家长会的时候她从来不叫母亲过去——父亲在喊父亲去,父亲不在喊爷爷去,爷爷不方便就让小叔叔去,小叔叔没时间就找小婶婶……总之,就是不让母亲去。也不愿意跟母亲一起赶集逛店,怕万一被同学看见她有这样一个母亲,她一张脸可全都丢光了。二年级那一年,母亲独自带着到入学年龄的妹妹还有也快够年龄的弟弟回到了关中老家,只留父亲一人在小兴安岭一带继续种地。母亲一回来,她也从爷爷家搬到自己家和母亲弟妹一起住。那是她离开东北回到关中之后的第四年,往后要和母亲长久地住在一起。她人回了自己家,心却没回来。吃饭穿衣样样觉得母亲偏心弟妹,一受了委屈就跑去跟爷爷奶奶告状。那时候的她可真肤浅、真幼稚啊!那时她一定伤透了母亲的心!

直到读研那几年,她思想上成熟了一些,也经历了一些事,才逐渐从前尘近事里体味出了母亲的好。

那时候父亲一年到头只有年前年后的十几天在家,其余时间都在东北打理农场。他一走,家里大事小事,如种地、看孩子、养牲口、人情往来,都凭母亲一人操持。母亲外表看上去有些木,做起活来可真不含糊!一年到头,几亩田地反复地翻、整、种、收,做不完的活计,她一力承担,每日起早贪黑却从不抱怨。到了夏天,母亲总会趁晌午暑热去大岭那边的花生地里薅草,或者到东山堰的玉米地里喷农药,脸上胳膊上晒得又黑又红,跟个非洲人似的——那时她私心里嘲笑母亲傻,都不知道等天凉快了再下地,却不知真正傻的人是自己,非但连最基本为的农务都不知道,还像个傻子似的嘲笑自己的母亲。

父亲得病日久,事业上又接连受挫,意志逐渐垮了,在挣钱养家上没什么想法了。母亲就成了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她要做饭洗衣种地,照顾公婆父母,还要同时做好几样额外的活计补贴家用。在她的印象里,那些年的母亲总是闷着头走得飞快,不是赶去地里干活就是赶回家做饭给他们吃。时而夜半梦醒,东里间传来母亲痛苦的呻吟,那时她害怕极了,心想母亲是不是得病了,又怕夜里有鬼不敢过去,只能像个傻子似的咬着被角流眼泪。

可是她的母亲却从来都不抱怨。去外公家看望老人的时候,外婆拉着她抹眼泪说她太不容易了,母亲总是笑着说“这才哪到哪,好日子在后头呢”。她越是如此,外公外婆心里就越发不好受。外公自责起来。外公一生勤快乐观,做人做事谨守本分,坦荡了一份子,唯独在大女儿这儿做的两次决策让他愧疚了一辈子。

第一件是早早地将母亲从学校里拉回家。母亲下面挨着排了四个弟弟妹妹,父母忙着挣工分没时间带孩子,也只能把大女儿拉下来了。母亲成绩好,刚被拉下来的时候十分不甘,心里愤愤不平了好多年;等到她自己为人母要操心一家生计,才体会到父亲当年的无奈,也就释然了。外公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介怀,每年二八团聚,儿女都回来,外公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讲起当年为了照顾几个小的把母亲拉下学的事情,每每道来,老泪纵横。

第二件是将母亲许给父亲这事。爷爷家当年穷得远近闻名,附近村子没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他家。父亲说了几次亲都没成,因为他们家实在太穷;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同学愿意跟着她,可是她家里人死活不同意,父亲也不想害了她。眼看着“守礼家的四儿子”就要打光棍了,姻缘却主动找上门来。原来,有一回父亲去镇上赶集被大舅妈——也就是妈妈的大嫂——瞧见了,大舅妈觉得这个小伙子人长得俊,看着也老实,正好可以说给她“大姑子”。那时大舅妈还年轻,思想也比村里其他妇女新潮,虽然打听到爷爷家情况不好,但是又探听到小伙子人很勤快,所以执意牵了这门亲。她先回去说服了外婆,又说服了母亲,然后给远在黑龙江打工的外公去了封信,将父亲狠夸一回。大舅妈一向能说会道,知道外公喜欢吃苦耐劳的“壮劳力”,就使劲把父亲的形象往那方面靠,说服老实巴交的外公也没费多大事。这线算是牵上了。之后妈妈跟媒人来奶奶家考察男方家庭状况,先看粮食,麦缸里的麦子满到冒尖;再看宅基地,四四方方的一块地宽敞整齐,盖三间大屋不成问题。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父亲后来说他当时压根没看上母亲。他们来的时候他偷偷瞅了一眼,心里一咯噔,想:哎呀,这个女的能难看的吭!女方的人在他不好意思发作,等女方的人走了,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婚事。——你爷爷一听气得来,红着眼跟要把我吃了似的,说:昂,他杨宝金说全土山乡(老家所在乡镇)人家都瞎眼了也不会把闺女嫁进我杨守礼家!你真想让你大大被人戳脊梁骨么!今天这事定下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就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嗤之以鼻:哎吆,娶了我是你杨宝山撞大运了!不然哪来这么好的闺女儿子?你不知道,小松……她知道,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当年她跟媒人在爷爷家里看到的麦缸里麦子堆得上尖都是假的,缸里面垫多老高大石蛋,麦子也就眼见的那一点点。母亲说完,哈哈哈哈,笑得眼角流泪。

父亲怨自己的身子拖累一家人的时候,母亲总是耐心宽慰。到后来他身体逐渐恢复,能外出做活挣钱,母亲每每和他打电话总会一遍遍地叮嘱着“别累着了,钱多钱少就那回事了,身体最重要”;父亲懊恼自己赚不到钱,母亲就在一边插科打诨“赚不到钱俺家小孩也没喝西北风”。近年来,她在工作和婚恋上碰了壁,接连几件人生大事都不顺遂,心烦意乱之时又是母亲时时刻刻有意无意的开导:钱多钱少的,够花就行了呗。俺和你爸爸身体好好的,能挣能磨的,也不用你操心;以后等俺两人老了,找个地方盖两间小屋往里边一住,种两亩地、养几只老母鸡,什么也不用你发愁。

她嫌弃自己的母亲又丑又土的时候,将母亲的坚强、隐忍与宽厚全都忘在脑后了。在她还未出生前的某年某月的某天下午,夕阳照在床脚,因为流产导致的大出血而卧床不起的母亲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拖起坐在床边守护她的三伯母——三伯父的前妻,云江哥哥的妈妈,那之后又几年,因肺痨在东北去世——的手,让她给在东北打工的父亲写信,叫他赶紧回来。三伯母哭成了泪人,她笑着安慰她,血从身子里汩汩地往外流。她忍着、等着,逼自己吃饭喝水,一日又一日,硬是凭着意志力将自己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母亲身上带着外公家族的人的典型特点:吃苦耐劳、坚韧乐观。她在苦难面前表现出的镇定与从容令她这个上了许多年学的“高材生”自愧不如。母亲遇到的才叫苦难,她这叫什么啊?好日子过得麻木了,纯粹自寻烦恼。她觉得委屈,被时代的转变撕扯、被从农村走向城市的转变撕扯、被对自己身份的定位撕扯,可是母亲就没有被撕扯么?她是母亲的女儿,她也要像她那样,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敢于面对、敢于承担。

天气在下午逐渐转阴,傍晚时分,天空黄云密布、不见日光,一直酝酿到晚上九点多钟,雨终于下下来了。她早早熄了灯,侧身躺在床上,静静聆听雨声——雨声那样近,好像就打在她的耳膜上;雨声那样远,好像敲在遥远的十几年前的窗前。她逐渐感觉到冷。身子底下是还没来得及铺上褥子的草席,冰块似的印在背上,才搬出来不久的秋被裹在身上也显单薄了。她不断裹紧被子,脑子里一会是“三人帮”,一会儿是奶奶的病情,一会儿是下午跟妈妈通话时自己那幅恶劣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那封令她热血沸腾其实内容十分寻常的邮件。老奶奶今晚能安稳入睡么?妈妈怎么渡过这一夜?越想越不安,摸来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声音嗡嗡的,应该是被她的电话吵醒的。此刻,她一定歪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头短发枕得乱七八糟的,神思懵懂地跟她讲电话:

“还莫睡啊?”

“临睡前给你打个电话。白天的事对不起啊。”

“没事。”

她咬着嘴唇,忽然想跟妈妈撒娇,可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妈妈,你今晚怎么睡的呀?”

“在你三舅妈家睡的,医院里你二大爷在那儿看着的。白天我和你姑她们看,晚上你二大爷看,都分好了。”

“奥。那俺二大爷还有地方睡啊?”

“你老奶奶屋里边有张空床,人小护士也很好了,说晚上成管在上面睡,没事。”

“这段时间家里出了不少事……你辛苦了,老妈。”

“也没什么辛苦的,人好好的就行了。”

母亲那边没了声音。

她连着唤了两声“妈妈”,母亲声音陡然一升,“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啊,没什么事就挂了吧,你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医院。”

“行,那我挂了啊,你也早点休歇。”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个老年人似的一到晚上就开始打盹了呢?

去年五月、她刚回家那会儿,母亲一只手环着自个儿的手腕子,喜笑颜开地向她炫耀“你看我今年子胖很了吧!”那时她无忧无虑,笑得一脸满足。还记得当时自己看着母亲,发誓一定要让她永远都这么幸福!哎……时光啊……如果这一次……老奶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数年前,父亲曾悄悄跟她说——也是一个冷空气来袭的秋天,老奶奶的哮喘病发作了,看上去很严重——父亲说,别看你老爷爷平时生龙活虎的、你老奶奶病怏怏的,其实啊,俺妈妈比俺大大身体扎实;俺妈妈病了这些年了,抵抗力都练出来了,轻易没事,倒是你爷爷啊……父亲没有再往下说了。不久之后,爷爷得了吊扇风。自从上了大学,每每假期结束、她又要离家,天一亮,老奶奶就踮着小脚跑过来问“小松子走了没?”、“小松子啥么时候走啊?”,然后坐在她家大门口,看她走来走去收拾东西;等她坐上电动车后车座、要被弟妹送去车站,老奶奶就和妈妈她们站在巷口,眼巴巴地看着她逐渐远离。那时她心中眷念、离别伤感,对亲人相送的情形司空见惯,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再离开,送别的人里再没了那个穿着大妗青衣的白发老人……生命里,那么多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老爷爷、何老师、四舅姥姥、后庄舅姥姥……唐苏南——唐苏南,除了他的家人,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白净清秀的一年级小男孩,就在他和她不知因何缘由滚在地上打了一架之后不久,他就再也没来上课了;不久之后,老师说唐苏南得了白血病;再后来,老师又说唐苏南死了。

过去一年,她那样践踏时间!

传说中,小小的她不但学习好,还勤快。这一点尤其得到村里一个圆胖脸的妇女的印证,按照辈分,她得管她叫“大娘”。读书时,每次寒暑假放假回家都能在巷子口遇到圆脸大娘,她总会伸平手掌在腰的位置比划出一个高度,感叹已经感叹了不知多少次的事情: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点高,俺家还住在家前,天不亮就听到地里哐当哐当有刨地的声音,我就让你大爷披衣服起来去看看。你大爷说是守礼孙女子在倒地瓜呢。那时候啊一到秋天起花生起地瓜时候,天天瞅你挎篮子扛爪钩上地里倒地瓜,倒了满满一篮头背不动,你大爷站看着可怜就帮你提家里去。这些你还记得不?记得,记得。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不大有印象了。关于那个年龄上的勤劳,她还记得自己捡破烂。她回关内的时候,父母还在关外,现在知道了是在黑龙江最北边一个叫大杨树的地方,在荒山老林子里拔草推树开地。两岁的小弟弟被拴在窗户上防止掉到炕下摔坏了,四岁的二妹除了照顾弟弟之外,还要走到地里给爹娘送水。而作为长女的她因为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被送回关中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爷爷奶奶家里穷,穷到连买铅笔橡皮的钱都不宽裕。有一回要买一块橡皮还是一根铅笔的,爷爷翻遍家里所有抽屉饭橱菜柜衣服箱子愣是没找到一分钱。她便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捡破烂。上学放学在路上捡玻璃渣子、在菜园子里捡生了锈的铁丝、在河沟里捞塑料袋塑料瓶;星期天便在西边养鸡户家墙外的垃圾堆上用小铲子挖铁笼子的碎块。等到下乡收破烂的驴车经过门口,她便将一段时间攒的破烂卖掉,换回硬币和钞票——大都是灰不溜秋的一毛票子和五分两分的硬币,偶尔有绿油油的两毛票对她来说便是大面额了,要是有一块的硬币更是天大的喜事。她将装钱的透明玻璃罐头瓶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西里间穿衣镜前的水泥地上,厚厚的一捆子钱,一块端部带橡皮的小铅笔头,一张毛了边的小纸片。她扯开橡皮筋,将新的旧的票子挨着排开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数上一遍,再数一遍,然后用小铅笔头划掉前面的数字,把新的数字记在后面。做完了这些,她会将票子重新扎好,连同小铅笔头、记账的纸片一同放回玻璃罐子里,将红色的软塑料罐头瓶盖拧到拧不动了再拧上两把,再把罐子埋到柜子最部的衣服堆里藏起来。卖钱、点钱、记账、卖钱、点钱、记账……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出。也不买零食,也不买头绳,文具短缺了就拿点出来买文具,剩下的钱继续埋在衣服堆里。直到有一天,她又卖了破烂,要把钱放到钱捆子里,摸出那只玻璃瓶时却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铅笔头和纸还在,唯独没有了钱。她脑中轰隆一声晕了半天才清醒过来,又气愤又郁闷,看着纸上唯一没划掉的数字,好像是十几块钱吧,第一次觉得出大事了。她狠哭了一场,哭过之后继续攒钱。

六年级的那个冬夜,父亲母亲正和一个来串门的本家叔叔说话,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面色蜡黄、不省人事。吓得母亲赶紧和那个叔叔扶着他去村后诊所。母亲临走时嘱咐她把门栓好,照顾好弟弟妹妹。二妹与小弟吓得哇哇大哭,她也哭了,没有哭出声。看着母亲拐进巷子里后,默默地栓了门,将二妹小弟搂进怀里。后来,大门被本家叔叔拍开,他们跟他去了村里的小诊所,听父亲隐晦地“交代后事”。当夜父亲就被拉去了方城医院;母亲让她们先跟着爷爷,等过两天父亲病好了他们就回来,还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说父亲很快就会好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她们等了好久啊,好久好久,在小河南边的那片麦地里,天天伸长了脖子,往南坡那边张望,多希望忽然看到两个小黑点向这边走来、越走越近、就是她们的爸爸和妈妈!日复一日,翘首以盼。傍晚的黄云下,大风吹倒一地麦苗,弟妹手里拎着小篮,一边挖荠菜一边向南坡张望;看一阵子、挖一阵子,挖一阵子,再看一阵子。天黑了。

当某个瞬间发生的时候你永远也想不到这个瞬间将会对你日后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像,但是人生的转折与改变又的的确确潜藏于这些裹挟在生活洪流之中的瞬间。初三时她憧憬高中,想象着自己换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之后将会如何发愤图强、柳暗花明;到了高中,她又开始憧憬大学,想象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将如何绽放自我。然而,一路走来,她憧憬的情形从未出现,她依然是从前的她,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卑女孩。她一直通过幻想未来来弥补内心深处的缺失,因而从未真正正视自我、面对现实,从未跳进生活的洪流与恶浪搏斗。她回忆家乡、回忆少年时光,眷念里总是笼着一种无迹可寻的惆怅,以前她以为那种惆怅是源自旧时欢乐再难重现的悲伤,但是这一夜,她终于弄清了,那种令她心酸的感觉本根就不是惆怅,而是自怜,是怨。怜自己明珠蒙尘,怨那些曾经在她本该阳光普照的心里留下了幽暗的深渊!此后多年,她一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地,被这两种埋藏心底的情愫牵着鼻子走,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的心、她的人,都被她的过去割裂成两半;她一面回忆旧时美好,一面怨恨这一切对她的塑造。她一直活在自己营造的受害者的氛围里,就像一只茧。

两天之后,奶奶出院了。她的儿女们都赶回来了,还有远在内蒙古的长孙一家。妈妈说大家在老奶奶家开了一场家庭聚会,商定了老奶奶的赡养问题。然后小二叔叔开着车带老奶奶出去看景了,去了花果山、海州湾、洪泽湖、游乐园……那两天,家族群里全是老奶奶身着旧式大妗青衣站在各大景点地标前的留影。妈妈说,老奶奶回来之后逢人就说“哎呀妈来,那个水那个大来,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奶奶说的“水”就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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