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深又恢复到那个温和微笑的路深,就仿佛之前那一幕,不过是她的幻觉。
只是这趟回来后,他开始教露白一些“技巧”,如——“那个人走过来时,你必须第一时间在他眼里找到隐藏的信息”“你必须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所想要的东西藏在这房间里的哪个角落”“衡量东西的大小,在第一时间里反应过来,将它藏在你身上的哪个地方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露白的领悟力极强,这些技巧传输没多久,她身边已开始发生小小的变化,如离她最远的那个同学会突然弄丢一支笔,如老师的讲义会突然找不到。不过第二天,他们永远能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丢失的东西“原来落在了”某个角落里。
“你掌握得很好,我想,我可以开始教你一些基本技巧以外的东西了。”
那“东西”在露白考上大学的这一年,课业最松的第一学期,他教她:“一个人向你走来时,你该如何在第一时间里看出他对你的心意?”
露白的心莫名地一颤——能在第一时间里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心意吗?通过什么?通过她的话?她的动作?甚至,只是她的眼睛?
路深说:“你可以通过她的话、她的动作,甚至只是她的眼睛,用技巧来断定她究竟喜不喜欢你。”
她的心,突然沉沉地跌到无底的谷里。
那我呢?这些年里你其实已经看出我的心了,对吗?通过我的话、我的动作,甚至只是我的眼睛?
可是,你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路深之于她,极远又极近,他什么都给了她,好的教育、好的生活、好的看家本领,可他又什么都不给她,比如,感情。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北京?”
“你的圣诞愿望。”
记得有一次,在他教她如何看透一个人的心时,她问他,而他如此回答。那时露白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不,你一定是看透了我的愿望吧?”
他没说话了。
“你看透了我对改变命运的渴望,看透了我想上学、想在全国最好的学校念法律,将来成为一名律师,就像我爸当年那样。”所以他才会带她来,给她最安逸的生活,却要求她要有最好的成绩。
原来他一早就将她看得这么透,她的心在平静的表面下,热情而赤诚地坦露在他眼前。
“可是真奇怪呀,为什么同样的技巧你明明已经教给我了,可我还是看不到你的心呢?”
4.看透
露白上大二这年,露深接了个有趣的case:某女出价一百万,想要当地富豪家桃树上的第一支桃花。对路深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露白却偏偏抢先一步做了——“学了那么久,总该来个社会实践吧?”她如此对莲姨说。
可事实上,这次的任务她没采用任务硬性的盗窃技巧,而是偷心——那富豪的女儿就和“校草露白”念同一所大学,向来高冷又低调的校草同学竟破天荒地向一名其貌不扬的女生要了电话、校草竟约那女生吃饭看电影、校草竟到女生家喝咖啡赏桃花!
于是没多久,“校草露白”便顺利地将那价值百万的桃花带回了家。
可路深脸上并无满意的神色:“怎么做到的?”
“你说过,当一个人朝你走来时,你必须在第一时间里看透她对你的意思。”
“然后?”
“我看透了那女子对我有意思。”
“所以你顺手利用了这个意思?”路深眯起眼,脸上永远带着的笑意渐褪,那永远温和的面孔上竟凝起了一丝冷意,“严露白,感情是拿来这么利用的吗?你知不知道在你欺骗她时其实是在侮辱你自己?”
“那你呢?”这冷意竟没激起露白的心惊,相反,她甚至微勾起嘴角,眼里看上去有些微的讽刺:“当年在哈尔滨利用那个女人,不也是在侮辱你自己?”
那句讽刺让他愤怒了,再也控制不住那亘古的笑一丝丝一缕缕从眼角眉梢退去:“你和我一样吗?”
“不一样吗?你可以随便利用感情而我就不可以?”
“闭嘴!”他拳头很明显地握起,突然,路深上前一步将她揪到门外,揪到楼下的露天花园里,“你给我在这里坐一晚,好好反省反省!”
九月的京城的风,凉得不留情面,如同他将她扔下后,渐行渐远的身影。
严路深的决定永远也无人可改变,于是尽管莲姨一求再求,他扔出的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要怎么反省呢?那晚北京下起滂沱大雨,毫无预兆。他丢下这句话后,便驾车至郊外办事。雷声骤来,轰隆隆响彻天际,那正与他会面的委托人好奇地问:“严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天知道对case永远全身心投入的严路深这晚走了多少次神,直到一声雷鸣响彻天际,他蓦地站起身来:“抱歉,我晚点再打给你。”
车子像失控般闯回小区,从郊外至市中心,竟然只用了半小时。那个被罚的人还固执地坐在那儿,就在楼下的露天座椅上,轰隆隆的雷鸣加闪电,滂沱大雨湿透了她的衣服。严路深跳下车,竟看到那被雨淋透了的人动也没动,就像是被浇傻了冻傻了,只缓缓抬了下眼皮:“别碰我,我正在反省。”
声音低之又低。
一时间,路深只觉得天上的雷轰地全打到了他的头上:“露白……”
“走开!别碰我!”她突然尖叫起来,就因为她单薄的身子被他强行拽入怀中。冰冷与火热,孱弱与强势。只是在他将她扯入怀的那一瞬间,那高大的身躯陡然一僵——她竟没有裹束胸!
薄薄的衬衫早被雨淋透了,紧贴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女子姣好的身段全黏到他胸前。严路深一愣,下意识要推开她时,却被露白反抱住:“害怕吗?”她的声音好轻,恍惚间又回到那年的飞机上,她声音低低却又那么清晰:“是不是觉得,我越长大你便越害怕?”
“露白……”
“其实我是故意的。”
他一怔,滂沱大雨浇得无边无际,而他耳中只听到她的声音:“你说过,当一个人朝你走来时,你必须在第一时间里看透她对你的意思……而我,花了好多时间剔除你眼里的笑,就为了——看清楚你。”
路深,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费尽千辛与万苦,只为了剔除你眼底的笑。
然后,我看到你眼中充满了不舍的抗拒。
“既然不舍,为什么要抗拒?”她问。
他没有回答。
“你究竟在怕什么?”
“……”
“承认爱上我,真的有那么难吗?”
“……”
第二天严路深一早就出了门,露白起床时,莲姨告诉她:“严先生接到一个临时case,到南方出差了。”
“这么突然?”她飞快地回房,拿起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可那边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突然间,严路深消失于她的世界,彻彻底底——以往“出差”,他总会给她留一个临时电话,说“这阵子有事就打这个号码”,他总会隔两天来一个电话,问她一切是否安好。可这次不同,既没留号码也不再打电话回来。
“莲姨,你一定知道怎么联系他,对不对?”她数不清多少次抓着莲姨的手,可老人却只是为难地摊开手,说:“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这是慌,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若有心逃开你,那么天涯海角,都是藏身地。
5.月是故乡明
露白开始买裙子,她蓄起了发,她化起了妆,她不再每天沉迷于课堂和图书馆,夜幕一降,她总是准时回到房间里,大半个钟头后,便有化着浓妆戴着长假发的明媚女子,穿着裙子夺门而出。
三里屯永远人群熙攘,这夜与她对饮的人是谁?mark还是阿冰?抑或是那个白人调酒师?总之这晚周遭依旧是酒绿灯红,有男子将一杯调酒递给她时,露白的手才刚伸出来,却蓦地一痛,就像骨头被捏断了一样令她痛得喊出了声:“放手!”可她却被那人整个人扛起来——酒吧街上人来人往,好奇的、兴奋的、鼓动的人们纷纷朝他们吹口哨,可将她扛起来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不是mark不是阿冰不是白人调酒师,那是盛怒的严路深!
明明莲姨已向他汇报过那么多次,明明他一忍再忍,可当这场面真正摊到眼前时,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还是在第一时间冲爆了临界点。一打开车门,严路深便粗暴地将她塞进后车厢,紧接着自己也挤了进去:“想男人想疯了是吗?!”
她怔了一下,可还没反应过来,脸已被他扳过去,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严严实实地罩了下来。
那是他的吻,隔了无数个时日,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那么久那么远,以至于她竟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抱我啊!像那晚一样抱住我啊!你不是很爱我吗?这么机关算尽地想引我回……”最后那一个“来”字,被吞没在陡然凑上去的红唇里。
是露白。
她竟在他吻过后要抽开身时,双手一用力,又压下他的头颅,凑上自己的唇,奉上她自己。
爱情的姿态怎能这么低这么糟呢?爱一个人就是把他捧到天上,再把全部的自己当鲜花果物一样供奉到他面前吗?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就像生怕松开一点点,这男子就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她浑身颤抖,即使暖气开得那么足,她还是觉得冷:“是,我是想男人想疯了!因为我想你——严路深,我想你。”
车子开到家楼下时,北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轻飘的雪花落在车前玻璃上,又一朵一朵慢慢滑下。静坐了许久,露白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还是哈尔滨的雪最美,看这帝都小雪,像什么呢?”
路深的眼却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的玻璃,许久后,才开口:“月亮呢?帝都的美还是哈尔滨的?”
她轻笑了一下:“月是故乡明。”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年她便说过了,这是爸爸给自己取名叫“露白”的原因。她转过脸去,看着身旁男子已然平静的面孔。雪越下越大,而他已从方才的狂怒冲动里抽出身来,面容平静至冷漠。他对露白说:“那么,你回故乡吧。”
“你说什么?”她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已经帮你把户口迁回去了,从明天开始,你不再姓‘严’,你恢复回父姓了,也不必再扮成男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要离开我了。”
她从来也没怀疑过她与他的相遇,就像那年在哈尔滨,当她问“你真的叫‘严路深’吗”,他说“在你面前就算是吧”,她便信了。后来成百上千个日子里,也未曾怀疑过除了“严路深”以外,他还能是谁。
可在这辆车上,他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当年你爸为了救一个闯红灯的少年,被车撞倒,当场身亡,你还记得那少年的模样吗?”
她瞪大眼,震惊的面容下是最坏最可怕的联想:“难道……”
他点头:“对,是我。”
6.缘起
原来这世间的一切,有结局,就有缘起。
难怪他会将她带来北京,给她新生,给她未来,给她安全感——做得这样多,怎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圣诞愿望呢?
雪花在车外飘得更凶了,恍惚间,露白仿佛听到“呼呼”的风声席卷而过。
她僵坐了好久,直到推开车门要下车时,才开口:“所以你抚养我只是为了报恩,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爱过我,对吗?”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那晚露白彻夜失眠了,整个晚上,她都在努力回忆与路深相遇的场景:他的手机被冻关机,于是她主动走上去——不不,怎么可能?他那样一个走南闯北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手机在低温下会急剧耗电?怎么可能没有随身带着充电宝?
可她从遇上他至今,竟从未对这场相遇起过疑。
第二天的餐桌上一片沉寂,露白默默地啜着咖啡,满屋浓烈的蓝山香气中,他将一张身份证与机票递到她眼前:“手续都办好了。”
“你真的要赶我走?”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抚养了你这么久,恩情也算还够了。”
还能说什么呢?话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颀长的身躯从餐桌旁站起,很快,他就要走进房里,换好衣服出去工作了。可突然,她开口了:“所以,即使是在吻我抱我的时候,你也从未喜欢过我,是吗?”
那颀长的身躯僵了僵,她看不到他真正的表情,只知沉默了许久后,他才说:“给你订的是明天的机票。”
轰隆隆,轰隆隆,露白离开的那一天,北京电闪雷鸣。路深和莲姨送她至安检处,要进安检口时,突然,她拉住了路深的衣袖。
“怎么了?”已经轮到她了,他原本都要走了,可露白却突然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袖,红唇张了张,就像想说什么似的。
身后的长队里开始有抱怨声响起:“姑娘啊你快点吧!”她却只是使劲蠕动嘴唇——
“姑娘你快点啊!”
“赶时间哪!”
抱怨声渐渐沸反盈天时,终于,露白开了口:“真的从没爱过我吗?”
有温热的液体随着这句话从她的脸颊滚落,路深轻轻皱起眉。许久,他才抬手缓缓拭去她的泪水:“进去吧。”
身后的长龙继续发出叫嚣声,终于,她终于转过身跑进安检口。路深站在原地,看她站上了安检台。
莲姨在一旁低啜:“严先生,其实我们真的可以把她带走的啊!”
“然后呢,跟着我们奔波一生,接一个case换一种身份?”
“她不一定不愿意……”
“可她爸爸不愿意——莲姨,他老人家最大的愿望,就是露白将来能当个好律师,就像他一样。”
莲姨沉默了。
“走吧,新身份证做好了,这趟我们扮母子。”
莲姨打起精神:“任务何时开始?”
“大年初三,在泉州。”
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用一生活成了张三李四王五等无数人的影子。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生活的名字,叫路深。
路深有一个保姆一个弟弟,2014年年底,举家迁至国外。而甫上机的那个“露白”,姓别女,姓氏李,别人怎么可能会想到,她与国际大盗严路深有任何关系?
他拿出手机,抽出sim卡,换上新号码。
而与此同时,已过完安检的露白拿出手机,流着泪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短信内容是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不过是一分钟之差,那调短信,将永远也不可能送达。
终、几封在大年初三就被烧毁的信
letter 4
至吾白:
我午睡至下午三时,醒来时发现大年初一已被我睡去了大半。我想这个点,你正坐在中央大街啜一杯jamaican blue mountain,这个年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平平淡淡,如同往常。
你问过我无数遍的问题,其实无数次我都想回答你。这样吧,如果明日天气好,我便告诉你。
愿你安好。
深
2015年2月19日
letter 5
至吾白:
今天泉州气温二十一度,出日,万里无云。
我爱你。
深
2015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