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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从今夜白

letter 1

至吾白:

我午睡至下午三时,趁阳光最好的时候,到院子里煮茶。铁观音、大红袍,闽南人最爱的青茶红茶我每日轮着泡,茶香染了整个院子,和日光一样。

我想你正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望着窗外一整条洁白的街。哈尔滨还好吗?手机是否依然很快就没电?你是否觉得冷?泉州有二十一度的日光,我和这院子里的猫一起,每个下午晒太阳。

有时候,我希望那只猫是你。

我愿你温暖。

2015年2月14日

letter 2

至吾白:

泉州今日有雨,滂沱着,很粗。

我将茶具移至屋内,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用虹吸壶煮了一杯蓝山。

咖啡豆是你爱的那一种,jamaican blue mountain。我想你正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知晓我处下雨后,你会惆怅地想,为什么哈尔滨整个冬天都没雨。

你处没雨,可你处下雪。

和你的名一样洁白的雪。

2015年2月15日

letter 3

至吾白:

我在泉州,天气晴。

对了,还有一件事,挺重要的事——

我想你

2015年2月18日

1.扫雪者

如果可以选,冬天里露白最想去的城市是哈尔滨。很多时候她都会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隔着玻璃看外头被雪覆盖的街。游客在这几年急剧增加,每一天,她都会听到那些南方游客对大雪的盛赞,而她总是微微地,笑一笑。

如果是五年前,或许露白会对着这些赞叹默默腹诽:你只是没见过这光鲜之下的脏——盛雪皑皑,被无数人踩踏。可若没继续下雪,这些白很快就会在日光与行人的脚底下沦为脏兮兮的灰,随后大雪再至,洁白再度盖住灰,在游客的惊叹声中,由扫雪者默默清理去。

那时,她只是这些扫雪者中的一名。

那是2009年,露白十九岁。

零下二十一度的哈尔滨,日光稀疏,那年她总是手执长而结实的扫帚,厚重的棉衣和帽子让所有人都看不出,这只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女子。

不远处有游客正对着他的手机发愁,大概是南方人,不知手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自动关机,你看他无数次想开机都根本没用。最后,还是她走过去:“我帮你吧。”

是新版的iphone,露白脱下手套,将那部苹果放入温热的手套里。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像为一只小动物取暖般暖着那部手机:“这……”

“手机在低温下耗电很快,不过如果还有些余电,你可以先取暖它,再开机试试。诺,你看——”她按下开机键,这回真的响起了清脆的铃声,“电量不多了,要用就快用吧。”

那个在她的帮助下开了机的游客,就是路深。

归还电话的那一瞬间,当她抬起脸,路深错愕:“你是职业扫雪者?”

露白只是笑笑,不去猜这错愕之下的潜台词——你是职业扫雪者?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上学?为什么出来做这种工作?为什么……

零零总总无数问题,其实答案不过就一个,惊愕者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那一个——因为,穷。

可没想到大半个钟头后,在她工作完毕时,那游客又走了过来:“同学,可以把你的手机借我吗?”

后来露白总是想,防备心那么重的她,为什么会在那一刻说“手机放在家里了”,然后将这陌生男子带回了家?是因为他有别于所有人的那声“同学”吗?还是因为他那双幽深如湖水般的眼?抑或不过是因他手握着那部彻底没了电的手机,看上去那么着急?

露白的家,其实也称不上“家”——原来她住在一所孤儿院里,七拐八拐领他进了一个简陋的房间后,她递过来桌上的手机:“你用吧。”随后脱下厚重的帽子。

一头乌丝泄下来,路深愣了一下,打电话时一双幽深的眼仍定在那头乌丝上。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问她:“你可以帮我介绍一名当地导游吗?就你这年龄你这性格,无特殊要求,日薪一千。”

第一,他知道她穷。第二,他知道她的穷并不仅仅因着自己,还有房外那一票闪忽着好奇的大眼睛的小人儿。所以当她接口“您看我可以吗”,他如料中某事一般,微微一笑:“当然。”

只是这游客太奇怪,冰雪大世界、索菲娅教堂、太阳岛——所有游人必去的景区他都没兴趣,露白“上任”的第一天,他只说:“带我去一趟中央大街吧。”随后的几日里,他就只待在这条街上。

午餐时间,中西餐厅皆风起云涌,他永远明智地选择留在咖啡馆。露白“上任”的第一天便发现,这个没带随身充的人竟随身带着咖啡豆,一进咖啡馆,他就招来服务生:“帮我煮两杯黑咖啡,就用这款豆子。”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jamaican blue mountain,牙买加蓝山。路深说:“充电器和手机随时可以跟人借,可这款豆子你把整个哈尔滨翻过来,估计也只能找到三包。”

“三包?”

“都在我这里。”

她笑了,一双长而深的眸子闪过亮光,书上说明眸善睐,说的也就是这样的眼吧?露白话不多,非必要时基本不开口。服务生端了咖啡过来,他没有加奶只加两勺糖,她便安静地跟着照做。直到他打完一个用英文沟通的电话,又打完一个用韩文沟通的电话,最后转成闽南语电话时,她才有些疑惑地问:“先生是做翻译的?”

“不是。”

“那是?”

他没有答,只是朝她微微一笑——他真是喜欢笑啊,可笑容却不见得是开怀的,只让人觉得那双幽深的眼下似藏有无数心事,笑意一扩散,心事便更深更重地被掩盖在温和的眼波里。

出了咖啡馆后,路深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职业吗?”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咖啡壶:“去,把它还到咖啡厅,就说刚刚拿错了。”

露白震惊了!

咖啡壶很明显是刚刚那家咖啡馆里的——重点是,这壶从头到尾也没出现在他们桌上啊!而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包里——“你是贼?!”

他还是带着那样的微笑:“非普通贼。”

“怎么说?”

“我不偷钱财。”

“那偷什么?”

“偷一切世上至难或至易之物品,比如牙买加蓝山的烘焙密方,比尔·盖茨花园里的第一朵玫瑰,或者,一个女人的真心。”

2.一个女人的真心

“那么,你这趟又想偷什么呢?”

“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并不避讳她,甚至有问必答。

隔天露白“开工”前,路深带她到商场里添置了两套衣裙,随后又到了美发沙龙。两个小时后,镜中女子竟成了露白从未见识过的角色——飘逸乌丝拢成甜美的丸子头,一字眉,粉唇,洁白的衬衫工装裤外,套着浅灰色貂皮短外套——天哪,这还是她吗?

路深看似挺满意:“今天你是我妹妹,我叫‘严路深’,你叫‘严露白’。”

“严路深?”她却对他的名字比对自己的新名字还感兴趣,“你的名字?”

“在这一阵子里,就算是吧。”

意思是在其他时间便不是吗?

她没问,因为他今天还约了个美女,就在他们昨天去过的那家咖啡馆。当两人抵达时,露白错愕地发现那女子其实昨天也在这里出现过——就坐在他们隔壁桌。

“哥哥”径直带着她到那女人面前:“你好,我是严路深,这是家妹,昨晚就和你联系过了,你说你那边有房子出租。”

那女人一见路深便笑开了眼:“还以为租客是个脑满肠肥的土豪呢,没想到这么帅。”

他微微一笑,幽深的双目放肆地探进女人挑逗的眼睛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露白变成800瓦的电灯泡:帅哥与靓女从“一见如故”到“一见倾心”,帅哥与靓女窃窃私语,帅哥与靓女同时去了洗手间。露白用完餐去洗手时,便见男女卫生间外,她逐渐熟悉的那道颀长的身影将美艳女子压在墙上,薄唇暧昧地轻擦过她的唇……

瞬间,露白就像看到什么罪恶滔天的脏东西似的,连手也顾不上洗,便仓皇逃回座位上。刚刚那一幕嚣张地在她脑海里横陈、重播、无限放大,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跳得那么快那么快呢?

那个下午,露白坐在那对火速晋升为“爱侣”的男女对面,食不知味。

晚上她和“大哥”果真住进了女子豪华的出租别墅里。饶是安静如她也忍不住咋舌:“这别墅好贵吧?那个女孩子不是外地人吗,哪来的身家?”

这问题当晚就得到了解答。美艳女子离开后,严路深便打开电脑工作。露白按他的吩咐倒了杯咖啡过来,就看到电脑屏幕上满是路深和那女子亲密无间的照片。

“这、这是……”

“工作。”

“工作?”电光石火间,露白想到昨天他说过的那句“偷一切世上至难或至易之物品”。

“这就是你来哈尔滨的原因?”

“是的。这女人是当地一名富豪的小三,元配聘我来制造一些小三的出轨证据,否则两周后,她就会收到丈夫的离婚协议书。”

她沉默了。

咖啡如她般安静,却在一旁绽放着浓烈的香气。大半个钟头后,严路深已将照片打包好,发到某个邮箱里。露白看着看着,突然问:“你就不怕在偷她的心时,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也赔进去吗?”

“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一名偷心贼,最基本的前提就是看管好自己的心。”

“所以,你从未遗失过它?”

“从未。”

十二月的哈尔滨一如既往的冷,圣诞将至,中央大街上又有圣诞老人出来派礼了。露白坐在咖啡馆里,逐渐熟悉的男子和咖啡香气正在她对面。突然,男子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我也来充当一回圣诞老人好了。”

露白转过头来:“我想上学。”

他几乎想也没想:“我不会在哈尔滨长待,或许,你可以跟我走。”

一个辍了学、住在孤儿院、无父无母的女子,她安静却灵敏,她懂得漫漫人生里,有些机会一旦消逝便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

所以露白说:“好。”

那一天,她正式成为“严露白”。

成为“严露白”之后,严路深让她做了两件事:一、把户口迁到他的名下;二、剃男士头,在身份证性别栏上填上:男。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露白竟然想也没想便照做了,甚至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她本来就长得高,虽瘦,可剪完发再穿上韩版的男士潮装,看上去竟也有股韩国美男的味道。

路深要去的地方是北京,他说那才是他工作的根据地。两人搭飞机过去,露白是第一次搭乘这类交通工作,在飞机轰隆起飞时,她看上去有些微惊慌,抓着扶手的一双手紧得发白。路深不动声色地伸过手臂去,将她苍白的脸揉入自己怀里:“为什么叫露白?”

飞机起飞的声响轰轰隆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随着他震动的胸膛,低沉而清晰地敲打着她的鼓膜,也成功引开她的注意力。

“因为,这是我爸最喜欢的一首诗。”露白的声音也很低。

“露从今夜白?”

“嗯,下一句是‘月是故乡明’。所以他离世后,我就回了哈尔滨。”

3.露从今夜白

邻居们都知道,路深这趟“回故乡”,将他的“弟弟”也带来了北京。他供弟弟吃、供弟弟住、供弟弟在最好的高中念完了最后一年。

“弟弟”露白清瘦却俊美,沉默却好脾气,据路深的保姆莲姨说——“这孩子在学校女生缘可好了,说是校草一点也不为过”“动不动就有女孩子塞情书”“平时在家都会帮我扫地呢”“他的地扫得又快又干净”……最后一句评论永远是——“我们严先生可疼他了”。

的确,路深待露白不薄,除了在课业上要求严厉以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有求必应咧!”莲姨永远这么和外人说。

直到有一回,露白的成绩莫名跌到了年级倒数——要知道,机敏如她,成绩一向是年级前五名。路深手执那张薄薄的成绩单,面部表情甚至也是淡的。然后,他淡淡地把莲姨招过来:“从今天开始,别让她出门。”

露白错愕地看向他——温和地,甚至眼睛里还带着笑,声音轻轻柔柔,可说出来的话却这样掷地有声。

“为什么?”莲姨尖叫,用同情的目光看向露白,“不出门小白怎么上课啊?”

可他只是淡淡地扫了露白一眼,旋身回了房。

在严路深的房里,有一沓彩照正整整齐齐地端放在桌上。路深一进房,便将成绩单搁到了照片旁边,以至于跟着进去的露白变了脸:“你找人跟踪我?”

路深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照片,不动声色地一张张看过去。

她又提高音量:“你为什么找人跟踪我?”

他还是没开口。

“你说话啊!”

啪!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照片“啪”的一下被甩到她脸上,洋洋洒洒散落一地。那上面,头发短得像男生、整个人看上去也像男生的露白正和一个同样短发、穿同样校服的男生坐在一起。某张照片上,男生甚至亲密地喂她吃着一盘冰。

“不跟踪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成天就在学校里做这些事!”

她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可——证据已经确凿了,还能说什么呢?

一阵吃痛伴随着路深陡然走过来的动作,蓦地袭上她的下巴。路深捏着她的脸,那力道和轻柔的语气截然相反:“还有什么解释吗?”

露白痛得直皱眉。

“我告诉你严露白,如果再有下一次……”

“哎呀严先生,你这是在干嘛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他的怒气藏在微笑的眼睛里,威胁的话正要吐出来时,却被莲姨打断,“不就是小孩子过个家家嘛,你会不会反应太大了?”

他死死捏着她下巴的手陡然一僵,就像是被莲姨的话给电到了。

露白的泪就在他甩门而出时,汹涌地滚落下来。

“哎,别哭了,严先生会生气也是为了你好啊。”莲姨急忙安慰她,“而且你和那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她窘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是啊,事实上莲姨怎么会知道呢,她和那个男孩子其实没什么的,她不过是想知道,那颗永远在见到严路深时便剧烈跳动的心,是否在接近其他男子时,也会跳得那样不受控制。

路深当然不知道,或许,他也没兴趣知道。

事发后忙碌如他又出了一趟差,这差一出就是三个月。再回来时,已经被允许继续上学的露白早已断了同那个男生的联系,成绩再度回复到当年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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