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艾离婚的原因一点也不狗血。她嫁入了豪门,却并没有经历豪门恩怨;她丈夫年轻有为,却并没有沾花惹草;婆婆大户人家出身,对她不算特别亲近却也不曾为难过。所以李艾艾大方承认:“他们家是书香门第,家教很好。离婚完全是我的问题。”
婚后,李艾艾一度幸福得认为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经历了蜕变遇到王子最终幸福地白头偕老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内设,就是她只要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就可以安逸舒服地过完自己的人生,不参与甚至不接触人间辛酸。于是她更加坚定地认为“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而她正是因为投胎投得好,才能刚拿到文凭便开始了轻松惬意的人妻生活。从欧洲蜜月回来之后,她开始了正式的太太生活,她在这方面天份本就不寻常,再加上态度端正又勤奋刻苦,拿捏起来颇为得心应手。她每天早早起来,亲自下厨准备早饭,早饭有多样的形态以及与之匹配的美丽餐具,待丈夫出门后,她会睡到日上三竿,补上未尽的美容觉,然后梳洗打扮,出门逛个街或者参加一些个太太的聚会。起初,这些聚会对她保持着礼貌却不见得友善的距离,她便一边对自己的言行打扮愈发注意,一边心大地对别人的言语行为从不上心。渐渐地,大家见她乖巧,又乖巧得有些傻气,便接纳了她。她们起初接纳她,多少抱有一种收一片绿叶衬红花的心理。然而不多时后,她们发现,这绿叶由于找不到自己该衬那一朵红花,所以勉为其难地将自己也开成了一朵花。不过既然已经长在了花园里,知道了太多花园的秘密,对谁也似乎都是一股热络一片真心,大家便也就接纳了她作为一朵鲜花而存在。太太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简而言之,就是用财力做成一般人需要用人力来做并且还可能做不成的事。她们中有的也不是真正的太太,而是二太太或者三太太,那就更是挥金如土了。渐渐地,李艾艾开始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缺乏挑战,或者说,是挑战太单一,她只需要降伏身边的一个男人和一些无所事事的女人,而他们,也逐渐显得不那么值得她去降伏。
李艾艾开始寻找一些“兴趣”,于是她听从太太们的建议,与几个同样有情趣的太太小姐们一起,隔三差五地品个茶、插个花、做做陶艺。李艾艾说,这些艺术在她看来也有点小意思,头几次还能让她兴致十足,觉得自己沉淀了、升华了、丰富了……可渐渐开始摸着点门道的时候,她终于承认那舒缓的节奏于她而言多少有些像电影的慢镜头,她在那些慢镜头里看见的是紫曦,而不是自己。她说到紫曦的时候有片刻的停滞。接着说:“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在想,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吗?是我想要的我吗?”然而她没有深究,毕竟她过着的恰好是大多数女人趋之若鹜的生活,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而所谓一个“纯粹的女人”,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她的顺从和知足,而她本来也没什么不知足。
从那时开始,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以前的相处方式是,他赚钱养家,她貌美如花。后来,她开始希望他欣赏她,欣赏她貌美如花之外的东西。她学插花茶艺,很大程度上也有这个目的。可是这次,她没能成功。他看她沐浴焚香伺候几朵花摆弄几个茶碗时,很坦诚地问:“最近跟张小姐他们玩得还愉快吗?”他看到的,不是她面前的花和茶。于是她使小性子非要他大晚上地将茶喝下,他虽没喝,但笑容可掬地说:“喏,这才是你嘛,别跟她们学那些虚张声势的套路。”她突然明白了,他打小看着大家闺秀们长大,若是好这口,断不会找到她。他看上的,是她妖精一样的野性,按他的话说,他喜欢她“那股劲儿”。而她喜欢怎样的自己呢?她真正是花了好几天想这个问题。她认为妖精是她的属性,这种属性可能要追溯到她内心里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设想,然而现在她的妖性流于形式了,所以她并不那么喜欢现在的自己。李艾艾说到这里,自嘲道:“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家庭和睦这个意义上讲,兴许也有点道理。如果不考虑女人自身的感受的话。”
他们矛盾的积压,在于丈夫对她的定位。他总是带着她,精心打扮的她,周璇于各种宴会。她起初是甘之如饴的,认为这是对她的认可,对她这个人本身以及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的认可。后来,她有那么一两次身体不适,想要在家休息,丈夫就显得不那么乐意了。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勉强她去,但他也并没有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她起初想,也许他认为她在闹小性子吧。但她向来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于是有一次,当她发现一个早早定下的宴席恰逢她生理期,索性就在之前几天吃了许多冰冷的东西。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果然那天她腹痛难忍,面无血色,全身噗噗地冒冷汗,吐得一塌糊涂。丈夫让司机去买止痛片,看说明书上写着“3小时后”见效有些埋怨,说:“怎么不看清楚,肯定有很快就能奏效的止痛药。”于是她趁机撒娇说:“你留下来陪我嘛,肯定比止痛药管用,就3个小时。”他摸摸她的头说:“我先让老陈送我过去,然后再让他给你买见效更快的药送回来。”随后,他便转过身去系领带,背对着她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要是买到了,不痛了,还是梳洗梳洗过来露个脸。王太太他们都很想见你。”
李艾艾耸耸肩,对杜若说:“他说话做事永远那么得体,我只是感受不到他紧张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再后来,她怀孕了,他欣喜若狂,那个时候,她觉得,他爱她,只是由于生长环境的不同,他的表达方式可能和她理想的有些区别。不过谁的理想和现实没有区别呢?李艾艾这次怀孕怀得很辛苦,若不是他给予她的优渥生活和请来的专业照护,恐怕是难以保住。头三个月,他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在家陪她,甚至把办公室直接搬到了自家书房。三个多月的时候,他陪她去做了b超,是个女孩。李艾艾很开心,她很想要个女孩,给她穿漂亮衣服。然而他却似乎没那么开心,在医院便开始一言不发,送她回家之后就直接去了公司,连家门都没进。晚上,她经过他书房门口,听见他在电话里说:“是女孩儿。”那声音,是不带感情的叙述。之后,他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早上7点去公司,晚上7点回来,若是有酒席那就披星带月。丈夫态度的变化让李艾艾产生了一些抑郁,几周后,她流产了。她很痛苦,身体上的痛苦和着精神上的压抑。他赶回来安慰她,说:“没事,还年轻。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样温柔,眼神又是那样宠爱,她感到无比欣慰。可是,就在两周后的一天晚上,当她去书房找到,听到他在说电话,他说:“幸好只是个女孩儿。”她有片刻眩晕,然后努力地从最好的角度去解读“幸好只是个女孩儿”,可惜她没有找到更好的理解。
李艾艾平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平静地恢复身体,然后平静地结束了这场婚姻。她的丈夫很诧异,但没做过多挽留。
李艾艾起身给杜若倒了杯水,说:“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
杜若环顾四周,说:“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也不坏。我倒是对接下来的事情很好奇呢。”
杜若想,别人的私生活自己是没有资格评论的,这到底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历程。但她还是想起每每壮怀激烈打开、却以昏昏欲睡终结的《第二性》。她基本不记得自己读到过什么,但却对满篇的“他者”印象深刻。译本序言中写道:“他者指的是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丧失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的人。”她想,那作为客体和次要者而存在的“他者”,被主体和绝对者定义,有其生物学意义上的原因,有其历史和社会文化原因,但难道就没有“他者”自身的心理原因吗?“他者”封闭被动而缺乏超越性,这难道只是作为一种客观而非主观的存在吗?
不是所有人的离婚都是所谓自我意识的觉醒,有的人只是一梦沉过一梦。但李艾艾的这次离异却颇有些摆脱“他者”桎梏的意味。也许也只有李艾艾这样想得太多且不受感情负累的人,才能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清醒也做得果断。她已经被男人定义过了,她已经体验过了完整意义上的“他者”。她曾仔细研究这个社会对女性的价值判断,然后将其标签化地体现在自己身上。她是成功的,所以她可以在她那时认为的最好的时候、以那时候能做到的最好的姿态、把自己嫁给那时候看起来最好的人。可是正是这常人所不能及的经历,让她提早地感受到了身份认同危机。然后有一天醒来,发现一辈子把自己囚禁在某“太太”里,既对不起短暂的人生,也对不起进步的时代,更对不起还未出世便夭折的女儿。这个时机是那样好,让她可以没有太多负担地潇洒思考,没有沦陷在孩子的出生和成长里,也没有消磨在为生计的奔波中。于是她撕掉所有的标签,走向荒漠,走向对本体和“他者”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