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曦的葬礼很简单，同学只去了章筱念和李艾艾。吴雅芝还在术后观察，情绪不宜激动。至于杜若，紫曦在另一封遗书中交代，下葬之前，别告诉若若。那天天气出奇地好，这座城少有这样的天。章筱念下飞机的时候，有一种春暖花开的错觉，她在这个城市度过了四个10月，每一个都是萧瑟的。
与会者除了紫曦父母，只有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看上去比紫曦父亲略大，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表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落寞。
墓地是紫曦自己选的，半年前就办好了手续，甚至连墓碑都是现成的。紫曦在自杀前半个小时发了封传真给陵园，让他们在碑上刻下确切的生卒年。她把自己的离开安排得有条不紊，就像布局一幅画，哪里该重彩，哪里该留白，哪里是光，哪里是影，构架精心。
葬礼结束后，大家四散离场。章筱念和李艾艾走到毕业吃散伙饭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一个酒吧。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竟然真的就物是人非了。这家酒吧出现得是那样恰到好处，门口还挂着一副匾额，上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章筱念和李艾艾面对面坐了一个小时，闷声喝着，明明很快就醉了，却还是百转愁肠。她怎么也没有想过和李艾艾促膝长谈的情景，大学四年，她们的言语往来总是针锋相对。可是此时，坐在她对面的偏偏是李艾艾，有着跟她一样悲伤的表情，跟她一样惋惜的神态。紫曦的葬礼，是章筱念在负责联系同学。她本没想打电话给李艾艾，可是除了李艾艾，另外两个人却又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惊动不得，只有她一个半吊子室友来为紫曦送行，说什么也寒碜了些。令她意外的是，李艾艾接到电话，当机立断取消了欧洲的旅行，甚至比她更早三个小时飞了过去。章筱念忽然觉得，时间在变，人也会变，自己的生活尚且天翻地覆过，李艾艾如今是什么样子自己也不能轻易揣度。
章筱念试着与李艾艾交谈，说：“要知道她是这样的命运，我宁愿当初根本就不认识她。”
李艾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接到你电话我就在想。她明明是那么一个出色的人物，却居然选择了死亡，简直不可原谅。”她的语气里含着责备，眼圈儿却红了起来，章筱念突然觉得也许她也许并不是那么坏的一个交流对象。
章筱念随即摇摇头，说：“可是不认识她，我的淘宝店也火不了。我可能就真开始务正业了。”
迎着李艾艾询问的眼神，章筱念终于挖开覆盖在心里厚厚的泥土：“你们都以为大二国庆那次是我第一次涉足淘宝是吧？其实不是。我暑假就在家里折腾过，销量却一直上不去。我进货的要求你是知道的。我的货质量比别人好，相同的款式，进价和标价自然比别家高。可是网上卖东西，谁都看不到实物，那个时候还没几个开淘宝的有单反之类的照相利器，细节图很难拍出效果，生意才起步，评论又没多少，顾客就更无法判断谁家的质量好谁家的质量次，这样的信息不对称终于形成柠檬市场，我就是被逆向淘汰的那一个。我想了半天，觉得只可能以市场营销作为突破口了。找模特儿拍上身效果是最容易的，于是我想到了你们。”
李艾艾认真地听着，章筱念解释了一下说：“紫曦、若若和雅芝都给我做过模特儿，没找你是因为你比较忙。”有时候一个解释看上去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解释，首先就是一种和解的姿态。李艾艾了悟地点点头。章筱念觉得她能顺风顺水到这个地步，至少是一个灵巧的人。
章筱念继续说：“她们试穿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按照我最初的设想，淘宝网这样的电商出现，降低了中间成本，最容易被吸引的应该是那些爱美却没有多少闲钱的人群。杜若的清新风适合大学生，雅芝的时尚路线适合普通白领，这两类人群应该是当时逛淘宝的主力，也自然是我的目标客户群。紫曦的仙女范儿不是人人都能驾驭，销量应该是最不佳的。前两种的销量都在我的预计范围内。可紫曦做模特儿的那些衣服，销量竟然占到总销量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却是我始料未及。后来我逐渐想明白了，人在自我评价这一点上向来偏差得厉害。那些衣服穿在紫曦身上仙袂飘飘，大家都以为自己穿上也能变成仙女。那段时间，我看见无数矮个子女孩儿穿长裙，黑皮肤女孩儿穿蓝色衣服，不由得感叹，紫曦单枪匹马就开拓出我原本以为不存在的市场。那时候网上还没有铺天盖地的冲钻冲冠教程，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充话费攒信用的生意。可我的小店短短一个月就冲钻，三个月就冲冠，就算放到现在，也是神速了。万事开头难，可紫曦却让我这个头开得简直石破天惊。”
章筱念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什么了。但她突如其来的缄默似乎是拿着筷子在思索要不要做一个捅破窗户纸的扫兴的人。良久只后，她终于选择坦然面对，说：“艾艾，本科的时候，我并没那么喜欢你。”章筱念有些警惕地看着李艾艾，李艾艾只是等待着，不以目光催促，更不以言语试探。这种理解，章筱念觉得，就算是朋友也不一定能磨合得出。想来这个宿舍，只有她和李艾艾是真正适俗的，兴许就因为这一点相像，才更是彼此不能容忍。章筱念笑了，柔和地说：“当然，现在不一样了。”
李艾艾也笑起来，没有脾气的不做作的笑，她说：“我知道，很多时候我跟你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紫曦虽然也不是，但她是仙女，而我却是妖女。”她的自嘲颇有几分可爱的味道，说：“但是没有她这个仙女，也成就不了我这个妖女。她那么美，总会让人想要赶超，赶超不了就只能另辟蹊径。我不否认我嫉妒过她，嫉妒她这样的女子没什么让人不好意思的，就像我承认我永远不能比她更美一样。现在更是只能永远嫉妒她了，不论我用多少号称能使容颜永驻的护肤品，都敌不过她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最美的年华。”她原本还是笑着，笑着调侃，笑着自剖，说到最后却带着哭腔，若是几个月以前，章筱念一定会认为她是在哀伤自己无法挽留的青春，毫不客气地还以嗤之以鼻，但现在，她知道她们毕竟都经历过同样的四年，毕竟都会怜惜同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