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问,“这账本交给谁?”
梅二爷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苏烟登时呆若木鸡。
世事千般沉浮,苏烟也见过世面,她怀疑过身边的其他人,但从未,从未怀疑过那个人。
梅二爷道,“苏烟,若我走了,除了他,别相信任何人。”
苏烟擦去眼角的泪,端起那喝完的雪梨,走了几步,转身回眸,“梅二爷,这一路,苏烟心甘情愿陪您走到头。”
于她,那是郑重的承诺,此生不换。
很久以后,苏烟回过头来想,其实梅二爷那时对自己就是有预知的。
只是这预知,比梅二爷想象的,来得还是要早了一些。
苏烟如约给梅二爷摆了个生日宴,就在“玫瑰饭庄”里,都是她负责的,她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除了给梅二爷过生日,毕竟这是又一个结交名流、扩充人脉、积攒名气的机会,一箭四雕。
苏烟也开心,穿着大红色的旗袍,披着小坎肩,嘴唇亦是涂抹得火辣艳丽,放在人群中可以一眼识别。上回她是玫瑰饭庄的女老板,可这回不,这回她是女主人身份了。
这次来的,依旧是数不清的乡绅新贵。若说上一次还是依靠梅二爷才叫得动这些人的,这一次,苏烟自己打电话过去,人家一听,一声声的“苏老板”叫得亲热,赶紧应允,她感到很开心。但她也把功夫做足了,人太多,前厅记录的小厮偶尔会忘记走过去的宾客姓甚名谁,一问苏烟,随手一指,苏烟便把那人名字信手拈来。到最后,到苏烟手里的宾客名单竟也滴水不漏。
梅二爷也给了她面子,把她介绍给别人的时候,极力称赞她,积极为她揽客。
梅二爷没有子嗣,做个寿倒是不少礼节都免了,众目睽睽之下,苏烟端着一碗长寿面,是她喂给梅二爷吃的。
众人凝视间,她为梅二爷擦掉了嘴角沾着的汤汁。是没有名分不假,可是这亲密的举措,不是比那虚妄的名分更能说明她的地位吗?泱泱中华民国,又有多少名人雅士的原配们,因了一纸媒妁,便要顶着一个发妻的名义,在寂静的乡下孤独守节,直至终老?
“从今以后,我名下一半的产业,都会转让给苏烟苏老板。”
在座皆哗然。
梅二爷创业不算早,起落更是寻常,能打下如今的江山,实属不易,怎么就这样拱手让给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舞女出身的没有任何背景的黄毛丫头?这也太儿戏了!
于是很快有人拍案而起,怒骂她红颜祸水。那是跟随梅二爷多年的生死兄弟。
高朋满座,却满是窃窃私语。
苏烟的头凑近了梅二爷的耳朵,悄声问道,“为什么要给我?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苏老板有能力,才一年多,玫瑰饭庄已经在整个上海滩都小有名气,”梅二爷摆摆手,话响彻了整个玫瑰饭庄,“不过,那更是因为我想给。”
言语平静,听起来就像是随便施舍给小朋友一块糖。
似是早有准备,堂中有人鼓起掌来。
你愿意给,可我还不想要呢。苏烟心里突然傲气地一想,这分明是置身我这个小女子于不义之中。但她转念又劝自己镇静,毕竟今日梅二爷是寿星,寿星最大。
不少人已经开始恭喜苏老板,她始终保持着微笑,坐在梅二爷的身边,于这嘲讽和祝贺之中保持岿然,内心却是飞扬的,如雀跃的燕子,飞向了湛蓝的天。
梅二爷知道她要什么。也终于给了她并肩而立的机会。欲带皇冠,必承其重。至于她受不受得起,担不担得了,那要等时间来证明了。
面吃完了,又寒暄了一会。梅二爷怕吵,便拉着几个熟客去了上面的“野玫瑰厅”,嘱咐她若是杨峰来了,记得说自己在楼上。
这时杨峰才带着陆舟宇姗姗来迟。
苏烟正在席间招呼吃饭的客人,故意装作没有看到杨峰。
杨峰主动走过来,问她,“苏老板,梅二爷在哪里呢?”
她回过头,目光瞥到的却是陆舟宇,他还是穿着那双破旧的皮鞋,身上的衣服也打着补丁,松松垮垮。
她转身对着杨峰笑,笑得烟视媚行,“梅二爷在楼上的内屋等着您呢。”
说完,她便走了,又去院子里招呼下一个客人了,宾客太多,连院子里都坐得满当。都怪梅二爷整的这一出,她这个女人彻底变成了这场寿宴的焦点。
苏烟端着酒杯走进了小院,不经意间抬起头,看见梅二爷关上了那房间的窗,心里没来由地,突然咯噔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被前来祝酒的人呼唤了过去,没有再在意。
其他人都出来了,只有杨峰和梅二爷留在房里,陆舟宇在外面守着,像是门神,两只眼睛也警觉地在四方环视。
如果说杨峰像狼,那么如今的陆舟宇,看起来就像一条狗,一条看门狗。这个比喻突然在苏烟的脑海里冒出来,叫她错愕惊诧,叫她怀疑自己曾经的爱。
曾经有多爱,如今就有多厌。如果说一开始还有好奇与疑惑,如今却是每见一次陆舟宇,苏烟心底的厌倦就多一分。
苏烟这样想着,转过了头,举起酒杯,与前来祝贺的客人相碰。
她以为,那一天会继续这样的觥筹交错,然后她会送走客人,和小服务生们一同收拾留下的杯盘狼藉。
直到枪声响起之前,都没有任何预兆。
砰砰地,哪里响了几声。
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轰隆地盖住了宴会的喧嚣。
热闹的人群之中只留下一片死寂。
“杀人啦!”谁叫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