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爷的生日宴会前夜。
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柿子熟了,如灯笼一般,星星点点地挂满枝头。
厨房里的炖锅上滋滋地冒着热气,雪梨的果香味顺着窗户开出的那一道小缝悠悠地往外飘。
夜色已经深了。
苏烟和两个姑娘正坐在厨房外面的小院里,她们正在包装着明天回送给客人的伴手礼。倒也不贵重,都是两三片小酥糖,一份寿桃,一盒刚采不久的秋茶。
江南民俗,庆九不庆十,寓意长长久久。梅二爷今年虽然才四十九,但过的是五十大寿。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半百,梅二爷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凡事都看得开,对排场反而不那么在意,恰逢战时,又怕苏烟累着,便对她嘱咐道要尽量朴素。
苏烟嘴上是答应了,可实际上哪敢敷衍,今天早早地歇业关门,开始布置场地,悬灯结彩少不了,红烛高照也少不了,现在她的工作量依旧不小,统共要准备的也有一百多份。
苏烟的小腿坐得麻了,她弯下腰,捏了捏自己的腿肚子,又伸了个懒腰,目光微斜,便偷偷地瞅着那还亮着灯的二楼包厢。
“玫瑰饭庄”的二楼都是小包间,苏烟给每个包间都起了名字,名字都她瞎起的,什么“野玫瑰厅”,“白玫瑰厅”,“红玫瑰厅”,“绿玫瑰厅”,总之都是玫瑰厅。
梅二爷每次来,都去“野玫瑰厅”,一来是因为那是她从前的艺名,一来是因为那里位置僻静,在最里面,门一关,里面沸反盈天外面都不会知晓,也因了这个因素,梅二爷后来索性让苏烟把那间小厅改造成了他私人的会客厅,除了梅二爷,其余人都不准使用。
自从玫瑰饭庄开了之后,梅二爷去百乐门的日子便少了,他把客人都带来了这里见,形形色色的人,有西装革履的高雅绅士,有层层戒备的军政要人,也有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甚至还有浑身破烂的流亡青年。
苏烟识趣,不主动过问,也从不主动进去打扰。虽然她也好奇。梅二爷若是想说,自然会说的。
老金出来了,端来了一盅冰糖雪梨,“苏老板,炖好了。”
苏烟回过神来,恰好看到二楼的窗户打开了,梅二爷探出头来,两人四目相会。苏烟知道,这是会客结束了。
她站起来,扭了扭酸胀的腰,捏起盖子,凑近闻了闻,很香,红色的枸杞飘在香甜的糖水里,也好看。
“我送上去。”
苏烟上楼的时候正好跟离开的客人擦肩而过,那人穿着朴素,身上散发着腥稠的汗味,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但毛巾上有一块黑色的长条。苏烟猜他的职业是黄包车夫。
进了房,梅二爷正坐在桌子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低头看账本。苏烟把炖好的雪梨轻放在桌子上,她的力道大了些,盅盖被轻微地弹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烟说,“冰糖雪梨,清热降火,生津润肺。”
梅二爷进来的时候说过,这次要见的是工会的人,梅二爷铁定是又捐了一大笔钱。
梅二爷端起雪梨,咕噜噜喝下,长舒一口气,冲着苏烟竖起拇指,“爽快!解渴!好喝!”
整个表演一气呵成,看起来没有半分虚假。
见苏烟嘟着嘴,梅二爷抱起她,勾勾鼻尖,哄着她,“人要会聚财,也要会散财。”
苏烟指着手表上的时间,脸色没好,“我不是怪你捐钱,而是你看看,这都几点了,还在忙工作。”
“弄完就睡。”梅二爷哈哈大笑,放开苏烟,又准备伏案作业。
苏烟收起雪梨,她眼疾,不经意间瞅到了上面的三个字,“新四军”,后面是具体的哪支队伍,什么师什么旅,跟的又是多大的一笔数字,多少的款项,她通通没看到,但那三个关键字已经足够了。“新四军”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什么,她自然清楚。
苏烟放下雪梨碗,问梅二爷,“你是地下党?”
掷地有声的问询。
梅二爷收起账本,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帮助的,是爱国人士,国难当前,保卫祖国,是每个人都应该做的。”
苏烟歪着头,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苏烟答道,“我笑你刚才说的话,很假,很文绉绉。”
梅二爷哭笑不得。
“可我却感动了。”苏烟又说。
是真的感动。从前觉得遥远的事,如今竟然这么真切起来。
“真感动了?”
苏烟重重地点头。
梅二爷看着她,眸子讳莫如深,“其实你也做过和我一样的事。”
“什么?”苏烟不解。
梅二爷合上了账本,“去年,我让你去参加的那场义演,对外的名义是慈善演出,救济的是难民,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款项拿去资助了新四军,资助他们进行抗日。”
苏烟的眼角濡湿了。
国难当前,保卫祖国,是每个人都该做的。
只是,她竟然也在冥冥之中成为过保家卫国的一份子,她竟然也曾经为此散发过自己的光和热。
梅二爷站起来,将那账本放进了苏烟的怀中,“苏烟,若我有难,这账本你帮我转交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