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秋海棠的房间门开着,野玫瑰走进去,看到秋海棠的床上零散地堆着十几条裙子,不禁笑了,果然,如她所想,这种热闹的时候,秋海棠自然早就认真打扮,然后去找某位相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野玫瑰住在秋海棠的隔壁,她走回自己的屋子,里面整整齐齐,姑妈给了她和秋海棠一样的陈设: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衣橱。
她按下白炽灯灯开关,灯泡刚闪了两下,就扑通一下,忽然灭掉了。
好半天,还撞了头,野玫瑰才从衣柜深处掏出蜡烛和火柴,擦亮了火柴,微弱的烛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野玫瑰自言自语,“海棠姐忘交电费了,前天刚提醒她,没想到她还是忘了,谭大班说我野,怎么不说海棠姐野呢?”
端着蜡烛去厨房找煤炉烧水,准备洗漱,谁料煤球也没有换,只好回到了房间,冬天阴冷,没有电,汽炉自然无法用,只好拿出床下的火盆,这才想起来木炭这几日也没换。
呵,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野玫瑰抖索着钻进了冰冷的被窝,摊开床头那本刚读了开头的书——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烛光昏暗,照着书上的油墨,散发着淡淡的味儿。这本书是陆舟宇带她去真善美书店,让她自己选的。
外面小孩声越来越吵,可独自守岁,倒也是寂寥的,野玫瑰读书读着读着,书里正写得场面热闹,她的眼泪水却扑簌下落,这本书写的是女艺人和大学生的故事,可也就只有瞎掰的小说敢这么写,她和陆舟宇之间,会有那般美好的未来?痴人说梦罢了。
野玫瑰和陆舟宇闹龃龉的时候不多,她性子里忍让宽容的部分比计较小气的部分要多太多。上海虽大,可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她在百乐门意外听到别人闲聊,说陆舟宇家里给他介绍对象了,是个门当户对的留洋小姐,还煞有介事地安排了一场相亲,可陆舟宇从来没跟他说过,于是她自然要和他吵。
那天,他带着她去书店,两人看着书,她忽然问道,“她是不是很丑?”
陆舟宇微微发愣,很快反应了过来,但选择了沉默,不说话。她记得他当时在读作家鲁迅刚出的一本杂文集,名字很怪异,叫什么《且介亭杂文》,他的眼睛盯着书,整个人也仿佛沉浸到了书里。
她又问,“她是不是很有学问?”
他依旧是不说话的,甚至背对过去,兀自读起书来。
她便气恼了,觉得他不重视自己,心里来气,夺过书,撂下狠话,“你连说话也不愿意同我说了,那你就去守着你那无盐的留洋小姐生活吧,再也不要来百乐门找我了。”
话刚一说完,看到他立刻变得发青发黑的脸,她便后悔了。可野玫瑰有傲气,她以前总以为,陆舟宇跟自己在一起,便是认了她了,可她终究还是知道的,自己几斤几两。有些事,想也不敢想。
那时,她需要陆舟宇给一个台阶下,但她自己不能垮。
陆舟宇给她什么回应了呢?
他把书抢了回去,然后继续去看那本连名字都奇怪的《且介亭杂文》了!
野玫瑰无奈,她一面觉得陆舟宇像年少的自己,原来同性并不相斥,一面又悲哀地发现,她心里的那些属于女性的百曲回肠,他也是不会知道的。
或许是这样的心里作祟,野玫瑰看见陆舟宇在百乐门和其他舞女跳舞时,也会生气,她害怕见到陆舟宇和其他女人进行身体接触,所以她看到秋海棠和陆舟宇在舞池跳舞的时候,内心纠结如蛇蚁爬动。
“她在勾引你。”野玫瑰对陆舟宇说,说话时她还特意笑了,这样表情便不会狰狞。
陆舟宇却笑了,他调侃她,“那你还和其他男人跳舞呢。”
野玫瑰振振有词,“我那是为了生计,跳舞是我的工作。”
他反问,“那你就比我高尚一些了?”
她终于无言以对了。
后来他们又因这样的小事吵了几回,不欢而散。最近一次便是前天,具体的缘由她已经忘却。野玫瑰觉得委屈,她是莽撞的女人,但也是好哄的,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靠在床头,望着手里的《啼笑因缘》,野玫瑰想明白了,自己的这段姻缘,又何止是啼笑皆非呢?乱世,才子,他的抱负,他的想法,她这个舞女怎么会懂?他们终究是来自不同世界的。豁达之后,她便擦去了泪,许是哭得累了,她的眼皮也打起架来。不知什么时候,野玫瑰的头歪在了床头,抱着书缓缓地睡了过去。
外面小孩欢呼声沸反盈天的时候,野玫瑰醒了,原来她守岁守过了,伸手一碰,枕头是湿的,原来梦里又哭了一通。
电已经来了。白炽电灯明晃晃地亮着。
被子被她踢开了,火盆烤得她外侧的身体热到发烫,可里侧的那半边,却依旧冰凉,野玫瑰爬起来,以为是秋海棠回来了,却看见了一个端着水壶和两个瓷碗,逆着光走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大惊失色,“你怎么来了?”
陆舟宇放下水壶,在瓷碗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没好气地说,“是你自己家的大门都不关。”
“门没关?”野玫瑰这才后知后觉起来,晚上回来的时候那样魂不守舍了,根本没意识到门开着。
陆舟宇继续说着,自顾自地,“我帮你把电费交了,煤也弄好了,水给你烧了一壶,电灯坏了,刚修了一下,本来打算修好就关掉,结果热水炉嘟嘟叫响,便先跑去上水了,应该是光线太亮,没想到惊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