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不解其意,一再催问,沈九娘方才答道:“小女子敬先生是个才情横溢的君子,倘若常来常往,开我茅塞,教我学问,岂非九娘的快事。然而,先生是有家室的,常来这里小住,尊夫人必定不悦。如有节外生枝,家庭起了风波,九娘怎担当得起。”伯虎想不到沈九娘想得如此周到,笑笑说:“如此说来,你这话自相矛盾了!”沈九娘微微叹口气,说:“我想,今后你还是少为这里。”说罢,便转身进了风月楼。沈九娘一走,唐伯虎愣了半晌,想进去再说话,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轻叹一声,匆忙取道回家。
方氏正在内房梳妆,见唐伯虎回来,也不回头。雨墨喜得连说:“大爷,你真把人急死了,我这几日到祝大爷、文大爷、张大爷家都去过几次,他们也急得慌,你到底去哪儿啦?”伯虎笑笑,正待回答,方氏不冷不热抛出一串话来:“他嘛,自有他的去处。你看,他衣袍、鞋帽也换了新的,谁说没有人疼他!”伯虎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说:“夫人说的是,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方氏站起来,说:“既然如此,唐解元何故又返回旧宅?”伯虎一听有了气,说:“这是我的家,难道回不得么?”方氏却不答话,微微一声冷笑。雨墨见夫妻二人斗嘴,想劝又怕插不上嘴,便嘀咕了一句:“哎呀,明儿是除夕,我又该长了一岁。”伯虎听雨墨这么一说,才想起过年的事,就把九娘给他的三十两纹银取出来,说:“快去买些好酒好菜过个年。”
方氏见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怒气渐消。当晚,夫妇对饮,雨墨与香儿也在外取乐。伯虎见夫人喝了两杯,白嫩的酒窝上泛着醉人的桃花色,不由触动诗兴,正待踱方步作七绝,方氏从身边取出一封书子,说:“这是你兄弟给你的信。”伯虎一愣,接过书子,果然是兄弟唐子重的手迹。心中暗想:子重就住在邻舍,为何有话不说,还要舞文弄墨,他满腹狐疑,把信读完,长叹一声。方氏在旁看得真切,说:“你家兄弟见你落第,也来趁火打劫,闹着分家,这话真叫天下人笑话!”伯虎半晌答道:“子重要分家,我也同意。”方氏听伯虎说愿分家,就说:“既如此,你就把后园那几个小间给他,这几间大房我们要住,还有一点破旧家具给他……”伯虎心烦意乱,一时也没有听清方氏唠叨些什么。喝了一会闷酒,就想回房去睡。不料方氏十分殷勤,扶着伯虎,给他宽衣解带,又伴他美美睡了一宿。伯虎此刻思念大房徐氏贤慧却红颜早逝,本对二房夫人方氏不满,想不到她今夜如此柔顺,心中十分快意,两人说了半夜恩爱话,直到三更才睡去。翌日就是大年三十,天气分外晴朗。直到冬日少有的阳光灿灿地泻进屋子,唐伯虎与方氏才携手起了床。房檐下冰凌倒挂,前院场地上邻里孩子有的在堆雪人、有的在红梅树下追逐戏闹;也有的在燃放炮仗,依明代姑苏旧历习俗,家家户户在忙着蒸年糕、倒挂红灯笼、福字门联……这时方氏一边梳妆,一边说:“今儿你兄弟来此,你要照我昨夜的话说一遍。”唐伯虎还没有从甜蜜的梦中醒来,随口应道:“谨尊夫人之命。”不一会,唐子重来了。他是中等个子,脸庞比伯虎微黑胖些,貌虽酷肖,但风度气质大异。他这几年也读读书,但还是继承父业,做个小本生意。有时走南闯北,很少回家。兄弟俩寒暄一番,伯虎便说:“贤弟的主意很好。天下也是久合必分,你要分家,愚兄与你嫂嫂没有意见。”伯虎知兄弟惧内,扬眉大笑道:“如今世道,世风不古,唯有一件事复古日益明朗。”唐子重问:“请教兄长哪一件?”伯虎答道:“那就是母后为重矣!”说得三人都笑了。
方氏抿嘴笑过了,插言道:“子重,你大哥这次落第归来,受人白眼,连画也没人买,这事儿想来你也有耳闻。这分家的事……”伯虎打断说:“这话说它作甚!”他叹口气对兄弟说:“父亲过世后,我也没有好好照料你与弟媳,这次分家,你要什么,尽管说吧!”唐子重本来与伯虎相善,后来娶了老婆,秉性大改,再加上他做生意与父亲广德不同,唯利是图。故而这次见哥哥落第,怕家产全让花完了,因此才提出另立门户。现在见伯虎豪爽,便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自己为做生意便利,最好把前院给我。”伯虎听了,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又说道:“俗话说,长兄为父,我对你照料不周,这样吧,前院的大房与那几亩薄田全归你,我住在后院,你看如何?”唐子重想不到解决得这么爽快,笑眯眯地点头:“一切听大哥吩咐。”说毕,把早已写好的另立门户的纸写出来,伯虎大笔一挥,便算分了家。
方氏阻拦不及,待唐子重一起,气得脸色发青。对香儿说:“快把包袱整理了!”唐伯虎陪笑说道:“夫人不要生气,弟媳气量小,你是大户千金,可容山水,岂为区区薄田茅舍而计较!”方氏收拾了行装,冷眼看了他一眼说:“好,妾身不计较,这家妾身我也不要了。”说完,带了香儿竟走了。伯虎见方氏一走,只仰天重重叹了一声,到了除夕夜,才发觉屋里冷清清的。唯有雨墨陪他对饮,主仆二人过了个寒酸年。幸亏这事让祝枝山等人知道了,天天邀唐伯虎去聚会,他心里才稍稍宽慰些。不过,伯虎夜里回来,难免有种凄凉之感,他又想起沈九娘那一番话,真想亲自去接方氏回家,但又下不了面子,心想:夫人啊,你何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