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沿着桃花柳堤破浪驶去,送行的人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唐伯虎回身见舱内尽是大包小包,不由问雨墨哪里来的,雨墨答道:“是方老爷等人送的。”唐伯虎竖眉责问:“谁让你搬上船来?”雨墨怯声回答:“是夫人关照的,说进京后可送人。”唐伯虎听了,一声冷笑,把这一船的绸缎、土产一一往河里扔去,宇文元敬阻拦不住,连声惋惜。唐伯虎边扔边说:“我唐伯虎进京,只带满腹才情,要这些东西作陪,岂非辱污斯文。”他扔着扔着,突然发现一把旧伞,不由住了手,问雨墨:“这是谁送的?”雨墨先笑而不答,见唐伯虎问得紧,便调皮地说:“大爷真是贵人健忘,此伞曾
给你挡过风雨,您难道把她忘了?”经雨墨这一提醒,唐伯虎“啊”了一声,点点头说:“噢,想不到她还记着我!”南朝以来,秦楼楚馆己遍及江南,数姑苏最为出众。明代的歌妓不仅颇有姿色,而且个个能歌善舞,妙解音律。有的还能吟诗填词,下棋绘画。到了春风秋月的良辰美宵,她们便伴着客人,坐着画舫,去游山玩水。唐伯虎是个风流才子,既爱吟诗又爱画画,自然恋着山水与佳人,有时也同去游乐。不过,苏州貌美的歌妓虽多,却很少有人中他的意,他有时也她们填一首词,画一幅肖像,但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唯有一件事,想起来至今还令唐伯虎动情。三个月前,唐伯虎到风月楼去喝茶,鸨母不敢怠慢,让几个才色皆佳的姐妹陪他,其中有一个叫柳翠娘的,当她姗姗走出,唐伯虎眼前顿时一亮。翠娘身材窈窕,丰姿秀逸,肤似瑞雪,颊如桃花,尤其是那对秋波,瞟你一眼,令人销魂。那几个姐妹知唐伯虎夺了解元之首,一个个曲意奉承,唯有柳翠娘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捧着琵琶唱了一曲秦少游的小令《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滚滚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天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的词本来委婉含蓄,音律谐美,翠娘又唱得动情,把一腔愁绪如盘托出。唐伯虎听得入神,竟忘了击掌,半晌才说:“妙极!”他允翠娘再唱一曲,她却捧着琵琶走了。
柳翠娘一走,唐伯虎也无心闲坐,他撇下众人,独自凭栏凝神。这时天边飘起细雨,唐伯虎触景生情,轻轻哼着:“天边丝雨细如愁”,眼前浮起翠娘的脸容,百感交集,一时竟难以拂起。这样站了好一会,雨墨提醒说:“天色不早,祝大爷还等您呢!”唐伯虎这才回过神来,两人冒雨出了风月楼,才走了十来步,雨势渐猛。唐伯虎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背后奔过来一个小姑娘,她递给唐伯虎一把伞,唐伯虎连声称谢。小姑娘连连摇手说:“莫谢我,谢的是她!”她往后一指,唐伯虎隔着雨帘望去,只见风月楼的栏杆前站着一袭绿衣的女子,正是脉脉含情的柳翠娘(后据她本人叙说,她
原本是金陵官宦人家出身的良家女子,父亲是朝廷派驻地方的大员,因上书直谏朝廷时弊。因而杵怒了当今皇上,被抄家没籍,当时正值妙龄的15岁独女翠儿及使女小红也一并给官府卖与风月楼)翌日,唐伯虎命雨墨去还伞,又附了二十两纹银致谢。翠娘把伞收了,银子如数奉还。唐伯虎想到这里,问雨墨:“是她送来的?”雨墨点点头,又说:“她还写了一首诗给您送行。”唐伯虎忙说:“快拿来我看。”但见锦笺上题着这么四句打油诗:春花秋月伴风流,良宵岂能天天有。纸伞不属状元郎,却挡风雨还消愁。唐伯虎把诗细细品味一番,回头对宇文元敬说:“这诗虽俗了些,但作诗者的人品
却油然可见。”宇文元敬咂咂嘴说:“话虽如此,这诗恐不大吉利哩。”唐伯虎却淡然一笑,收了诗稿,又命雨墨把伞收好。
一路上,唐伯虎与宇文元敬谈笑风生,不一日巳抵金陵。金陵是江南的帝都之城,三国时孙权首先建都,后为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的皇城。明太祖朱元璋定都石头城后改名金陵(一名南京),日益繁荣。其子燕王朱棣以武力夺取其兄弟皇位而称帝后便迁居北京,即称金陵为留都。近几年这里金粉胭脂日重,又是文人墨客的怀古悲饮之地。沿江两岸,风景迷人。远眺山峦起伏,近观水波粼粼,雄伟的紫金山与多情的莫愁湖相映成趣。唐伯虎站在船头上,突然诗兴大发。他正待命雨墨去取文房四宝,忽听有人喊道:“子畏兄请了!”唐伯虎回头看去,见对岸停着一只大船,船头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他见了唐伯虎,笑着拱手说道:“愚弟来此久候多日,兄何故姗姗来迟?”唐伯虎大喜,命艄公把船靠近,与宇文元敬一起上了大船。那人姓徐名经,字衡枫,是江阴的巨富子弟。徐经中等个子,身材微胖,性格豪爽,喜交天下名士。他是前科举人,去春结识唐伯虎,奉为知交,这次邀唐伯虎一同进京春试。三人见礼后,进舱坐停,僮儿李兴儿送上香茗。
徐经笑道:“今年不少金陵名士闻子畏兄赴京,都不想去了。”唐伯虎忙问何故,徐经说:“只因状元己属唐寅兄,他们何苦徒劳往返。”唐寅用手指指徐经说:“衡枫兄又要取笑伯虎了。”三人说笑一阵,徐经请唐伯虎搭大船同行,唐伯虎便对雨墨吩咐:“你去对艄公说,我们搭徐相公的船。”雨墨要走,唐寅又说:“船钱要给到浦口的,不可少给了他。”大船启程后,唐寅见舱内尽是丝绸布匹,不由笑问:“衡枫兄此番北上,莫非还要做绸布生意?”徐经摇手说道:“家父是个经商能手,而我这个不孝之子,却不承父业。实不相瞒,这些绸布是我孝敬恩师程大人的。”唐寅忙问:
“兄台说的程大人,可是官居太常卿兼侍读学士的程敏政?”徐经答道:“正是他。今日他又挂了个新的官衔,这与你我北行大有帮助。”宇文元敬闻言,插嘴问:“不知程老爷新任何职?”徐经见他们急切想知道下文,却拿起茶杯,笑而不说。
唐寅见徐经卖关子,便走出内舱,来到船头。这时天己入夜,紫蓝色的天幕笼罩着金陵的夜空,一轮皓月倒映入江水中。他遥望浦口,油然想起唐代诗人张祐的名诗《题金陵渡》,便轻轻吟出: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尾随唐寅出舱的宇文元敬接口说道:“张祐诗是有味,但瓜洲在镇江对岸,诗人何以见得?”唐寅笑笑说:“我第一次来南京,也有疑惑。但张祐并不错。你看,对岸有个砂碛小镇,它也名瓜洲。”宇文元敬这才点点头,说:“还是唐兄见多识广。”这时,徐经也出了舱,他对唐寅说道:“张祐此诗惆怅味太浓了,今日我们
趁兴应试,念它作甚。”他笑了笑又说:“实话告诉两位,程敏政被皇上任命为今科考官。”唐寅与宇文元敬听了,都不胜惊喜。唐寅说:“我早闻程敏政学问极富,又爱惜人才,他作主考官,趁了天下考生心愿矣。”宇文元敬说:“恭喜徐兄,你这次中举后,该请我们大吃一顿。”徐经哈哈大笑说:“这是自然,谁得了功名都该庆贺一番。不过,我想这酒宴的东道主一定是子畏兄!”三人说说笑笑,换船骑马,不一日,来到皇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