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故事，并非木心亲眼所见。

那是他在途径一个小镇时，镇上的说书人所说的、经真实事件所改编的故事。

故事的背景是汤阳国与将他灭掉的齐岳国之间那场戈声连年的灭国之战……

汤阳齐岳本是两个相邻的小国，数百年前也是各自为安，经年的发展，两国的国土资源愈发紧张，虽然各自都想寻着机会一举吞并了对方，可毕竟兵力相近，都堪堪过十万而已。谁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在不大伤元气的情况下取得胜利，于是多年来关系虽然紧张，也还算是平稳。

战事爆发的最初，已经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从不知哪年起，两国相邻的边疆便有了不少流言。

汤阳国的边军和塞民里传着齐岳国边军曾多次扮成附近山贼模样到这边的村子里烧杀掳掠的说法，虽然边军多次上报，可为了两国的平安，汤阳国君回的令里只有八个字：

“不得证据，不得妄动。”

于是虽然两国以切磋名义发动的小摩擦不断，却也没有太大的动静。

王令传达没过一月，汤阳国边塞一个人口过百的山寨忽然一夜之间被山贼全灭。

寨子里横尸遍野，财物尽失，血流成溪。戍边的汤阳国守军在巡查发现后，经仔细排查发现了民尸上的数只尾部刻着齐岳国戍边队伍编制名称的军用箭矢。而在寨子里发现的几具经村民拼死反抗杀死，未被劫掠后撤去的山贼部队发现带回的山贼尸体上翻出了齐岳国士兵的身份牌。

消息传回两国朝堂后，都是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汤阳国震怒之下，十数万大军倾出九分，一路征着粮草便行军向了两国交疆。

齐岳国君大惊，当时便火速派出了传讯最快的风信使去往汤阳国，意欲先劝汤阳国君暂且冷静，大家可以合力一起调查此事。

虽然国力略处微势的齐岳国意不在战，可为了以防万一，同样也遣动了十万兵马奔赴前线。

时隔半月，风信使携汤阳国君的亲笔书返回。金黄色的锦帛上以朱砂墨书了十五个苍劲中带着滔天怒意的血色大字：

“此仇不报，安以慰朕之亡民在天之灵？”

紧随着刚回国的齐岳国风信使之后数日抵达齐岳国都城的一封来自汤阳国君的亲笔信便是宣战书。

那宣战书依旧以黄锦血墨而成。字里虽怒意稍敛，战意却分毫不减。

“……吾汤阳大国，历代以礼交好贵国。

却不想贵国纵精兵厉马，佯装山贼屡屡劫掠我边疆淳朴子民。

天可见怜，终将尔等宵小把柄示之以公。

若吾等不以风雷之势征讨，替天行道，何以慰吾边疆三百七十六位亡民的在天之灵？

若此仇不报，吾汤阳之国何以立足天下？”

于是在山里的山贼们瑟瑟发抖于最近两国频繁爆发的摩擦而畏缩不出时，由那支到底不知出自哪国密令而组建的“山贼队伍”和汤阳国边境死的不明不白的数百平民共同“演出”的这场最大的动乱便成了直接点燃这场本就酝酿已久的大战火种。

说书人将这些前衬说完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又继续讲。

今天故事里的两位主人公，便是这场大战里分别隶属于两国的两位将军。

先说这汤阳大将，出身汤阳京城里的武道世家，十三岁便考入了军营，十八岁便打遍了军中而不得一旗鼓敌手。

再说这齐岳国的大将军，虽出身寻常，却天生神力。家中遭变后幸得齐岳国的总军教头相助。于军中十数载也是练了一身杀人的好本领。在齐岳国里也是鲜有人能与她战个十几回合。要说这也无甚稀奇，毕竟古往今来的大将不知几何。

可这打到了齐岳国军中第一人位置的大将军却是女儿身。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巾帼不让须眉”呐。

这两位便是在此次经年之战中相遇相识。

本来大战初，二人都是带着部下在敌军阵中杀进杀出，各自割草般收割着敌国的士兵生命。偶有交手也又立刻和同僚去别处撕开敌阵的防护。

如此数战，凡二人所到处无不披靡。双方战士倒下的速度都快的异常，如此数番，慢慢的为了止住战损，二人逐渐开始在战斗中互相牵制。

直到后来，凡一人所向，也必是另一人所往。

话说这男将虽然力气更胜一筹，但是步法招式里终究脱不去武学那种稳健般的退让。

如此这般，怎么比得上那女将自幼在军营战场里练出来的无数凌厉杀招？

二人相战，凡女将漏破绽给男将时，手下兵刃必已直刺他要害。于是多数交手时，都是女攻男守。

要说这男将也不愧是武学世家出身，虽然在女将牵制下招招都是守势，舞的虎虎生风的一手刀法却是防地滴水不漏，竟也不算是落了下风。

二国兵力本就相当，又各自有一位不世出的大将军，偏这大将军也分不出个高地上下。于是战事愈发绵长。

这二人前半生都只道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对手，这数年连战，毕竟英雄惜英雄，要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交手没有什么情愫，那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可虽志同却奈何效命的不是同君，身处敌对国，怎么敢表露半分呢？

世间任何事，长时间重复都会厌倦，何况每日每年的枯燥战争。

两国实力相当，即使某次某国靠着计谋出其不意的将阵线推进数里，不出半月便必定会被打回去。

所以这历时足足七年之久的大战，交战阵线却始终没有哪方能推进过五十里距离。

没有突破性的战果，双方军中虽然仍有锐气，氛围却终究在同伴挨个倒下的伤痛中逐渐低沉，士气都一分分下降去。

听说那年呐，这汤阳男将刚考了汤阳武状元的弟弟奉命至前线协助兄长建立优势。

这男将虽然忧心弟弟安危，可毕竟在这荒凉边疆数年，难得亲人前来，虽然身为将军不能带头破了军中酒戒，却还是烹茶赊了自己三日的配粮为弟弟接风洗尘。

出于担心亲弟弟的私心，他借联手之名将弟弟留在了身边，上阵时二人也是形影不离。

要说这大将弟弟毕竟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同为武道世家嫡子，功夫也不在兄长之下。虽然前几日浴血有些反感，可习惯后与兄长配合着当是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如此一来，这齐岳国却是落在了下风，那女将看着这兄弟二人配合毫无间隙，两把朴素军刀如收熟谷般一片片地将己方的士兵砍倒，虽然偶然与男将触目时，他眼中总有一丝看不明白的歉意。她心里的愤怒也还是愈积愈深。

没有汤阳国武状元加入的战场上，他和她二人的性命便几乎决定了这场国运大战的命运，若谁先死，那其背后的国家绝对难逃被吞并的命运。

可有着实力不次于兄长多少的武状元加入，她背后的齐岳国落败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终有一日半夜，银河朗朗，萤火叠叠。

连战连捷的汤阳国军士气高涨，趁着夜色发起了总攻。

军号急响，在帐中假寐的她猛然睁开双眼，抱着配剑翻身而起，带着同样不曾卸甲的兵中精英对上兄弟二人的尖刀部队，杀意浓集，杀招密布的这片战场上，全是双方高手在以性命相搏。

某一瞬，她瞅着那武状元贪功斩下自己副将的左臂时露出的破绽，被愤怒久浸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冷笑，青锋长剑直刺其项。

男将这边凭着深厚的战斗经验，应对着不是她的数名敌军却也不露破绽，反而常有空闲地将目光时而投向弟弟，时而投向她，观察着弟弟安危的同时也关注着她的动向。

那一抹黑色轻甲幻起的残影，如同一只玄猫般敏捷，在刀光剑影中辗转翻腾。每一道寒光刺出，必能为地面上映着星河的血泊添些温热。

她又出剑了。

他在接住敌军砍向自己却破不了防的一刀同时循着她那如电的剑轨看去，还想着不知这次又是哪个朝夕相处的战士会亡命于她例无虚招的秀剑之下。

安息吧，战士，这场战争终将结束。远离这俗世的腥臭，安息吧。

这是他还未看到那被她挑下的头颅到底是军中哪位好汉时发自内心的祈祷。

终于，那颗在空中翻滚不止的头颅面向了他。

年轻的面容上惊讶到难以置信的表情已经僵住，两只涨圆的眼睛瞪向自己，在那两目一交错后便滚落在被践踏成泥浆的血地里。

他手中的军刀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

空中的新月虽无明月那般光亮，密集分布在战场中的萤火和漫天的星河光芒也将她那张沾染了从自己兄弟断颈中喷出的热血的面孔上每一个细节都投入了他的瞳孔。

还是那般纯洁。

虽然在浴血，她的表情还是那般冷静，如同自己那具染血的、隐在铁甲下的曼妙身躯并不属于她一般。

无穷的悲壮自怨涌上了他的心头，明知自己所在定是她所必来。自己那毫无经验的弟弟怎么能接的住她一击？

都是自己的错啊！

在他看到弟弟头颅跌落，萤火星光映出她冰冷表情的那一瞬间，她习惯了在出杀招时漏出的致命破绽也同时暴露在了他杀人不沾滴血的刀锋之下。

出征时国君的再三嘱咐、举城民众的夹道欢送、父亲叔伯欣慰的赞许目光、军中数年忠肝勇胆的响亮口号、家中自幼绝不退缩的严苛训诫一瞬间涨满了他的脑海。

他无法再为了自己的私情留她这般发威了……

眼前人虽然有着和自己相当的实力，虽然有着和自己同样的一双不被血污所蒙弊的瞳孔。

虽然可能今生再无法遇见这么一个人。

可那也终究如同倒映在血泊中的星河一般，轻触之下便回归于虚无，永远无法得拥。

毕竟还是敌人！

就当……是前世不可知的因定下了今生我必要亲手杀掉你的恶果吧……

重只三斤四两的朴素军刀映着弦月携着重逾万钧般的杀意向着她的头顶斩落。

裹着布条的刀柄将刀落的角度与力道分毫不差的禀报给他的脑海：这一刀斩实了，她的脖子绝对不会比自己弟弟的多出一丝相连的骨肉。

他冷冽刚毅的面容上那双眸子蕴着无法言尽的情愫。

周遭稍有闲暇、已经注意到这一刀的将士无不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记能决定两国这场绵延近十年的苦战最终命运的一刀。

万钧的破风声在她耳边响起。

凭借着多年来交手的经验，她对他的一招一式早就烂熟于心。

随意将手中的剑送向推测中他胸甲缝隙应该在的地方。

如此刁钻的一剑，他肯定要回刀格挡。如此一来，他这般费力的一刀又是无果。

只有蛮力的蠢货，丝毫不懂保留体力。

她如是想到。

可本该是意料中的剑尖被刀身阻住的感觉却并未从手下传来。

稍微愣了一下，另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手中的剑柄传来。

那是破开胸甲缝隙后，弯折的剑尖点破敌人心脏的触感。

征战这么多年，这是她除了割颈这种最有效的杀敌方式外，斩杀靠着胸甲厚重而自大露出胸部空门的敌人时已用惯的手法。

可先前那些对象只是那些不堪一合的废物，能给自己这种触感的，怎么会是他？

她带着疑惑看向剑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