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命数,你这和尚怎么反倒不懂?便是多一冬锦色又能如何?何况它们冬寐春醒,来年依旧昌盛。荣华虽好,可若不历深寒,又怎知暖春盛夏的珍贵?这是它们的天命,便由着它们自由吧。”
老者笑意盈盈。
“您让我想到一个……”
木心心中感慨,话说将一半,便被老者笑着打断。
“非人么?他们也总说我不人不鬼,放着镇里子孝女顺,孙儿满堂的好生活不要,来这荒野跟这些杂草为伍。”老者笑着将盲目面向院内的花草。
“确非常人。您让我想到的是拈花佛。却不知您说的他们是……”木心恭敬。
“佛?那些想着逃离红尘俗规,却以普度为由,强加给红尘中的信徒更多规矩,以他们的悔痛来供养自己,助自己超然世外的那些人?不,我这俗人不像你们佛门中人。我说的他们便是我在红尘中斩不断的六根俗缘,是我那镇里的儿女、亲友、邻里。”
木心微微一笑:“老人家会错意了,我是说您于万物相处的这种心态。予其帮助又不束缚其自由,真是佛门所求的度化之意呐。不过您若是斩不断尘缘,又为何要远离亲友,赴这无人之地呢?若说仅仅为了这一院花草,我可着实不信。”
“你这和尚倒是有趣,说与你也无妨。这里是我与我那伴了一辈子的糟糠之妻初次相遇,也是我们定下终身的地方。多年前按着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这里,我又怎么舍得她自己守着这片荒野?”
老者笑着说出这翻话,看起来风轻云淡,便如同清修了半生道法,已入了不为外物而动念的清净境老道一般。
木心看着老者面上的笑容,神色却肃穆尊敬起来。
“想必贵夫人当年必定是绝了一代风华,才令您如此深情。”
“哪里,她生的的确一般。”老者聊起自己的妻子,便如又回到了当年的时光一般,笑意盈盈不止:“不过,我当年长得也只是堪堪能入眼而已,又因为一身臭脾气,那般久了也没有谁家姑娘看得上我。却偶然间恰恰得了她的青睐,人家身为一家千金都不嫌弃我,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自然便与她结了连理。”
“所以您和她相伴一生仅仅只是因了她喜欢您么?”
“此生本流离阴翳,承蒙她之不弃,舍了大好青春伴我穷苦,若是你,还要求些什么呢?”
“您这般的姻缘,确实令常人艳羡。”
…………
又是长久的谈笑。老者热情相邀。
“与长老相谈甚欢,天色应已很晚,长老若不嫌弃,便在我这草房里将就一晚吧。”
“老人家。”木心平静的看向老人。老人侧过脸如投疑问。
“天已经亮了。”木心又言。
门外,晨日已将东方天际映成了鱼白色,秋夜的寒潮也开始逐渐褪去。这二人竟是促膝长谈了一整夜之久。
老人愣了一愣,显然稍有错愕。不过随即又笑道。
“既然如此,长老便与我共用寒具吧。”
一边说着便从床头边摸索着取出了木盒之类,打开后将其中存放的糕点一种种摆在桌上。
“贫僧已经久不食红尘中的食物,老人家不必麻烦了。”
木心赶忙阻止。
“诶,晨食早点,这点心点心,起的就是点明心窍之用,若弃之不用,这一日内又怎能明心呢?长老放心,这些都是我用院里的花自制的素点,可放心食之。”
说着老人取了其中之一便递给了木心。木心不好再推辞,接过来后只微微尝了一点。
自磨的谷粉做的糕点虽然不及糕店里卖的那般顺口,一入口却涌出一股浓郁质朴的花香,令人食之如重归盛夏花海一般。
“老人家好手艺,这些花糕便是比之宫中贡点也不遑多让。”木心自心赞叹。
老者哪里知道他原本身份,兀自笑他一个苦行的僧人,何时能有幸能品到宫中贡点,只道他是诚心取悦自己。便打趣般戏说。
“我原以为长老只是不念佛号,心中却仍尊着佛家戒律,却不曾想长老也会诳语。”
木心并不知老者意在取笑自己夸口。还以为他是注意到自己这么久也没念过一声佛,便开口解释。
“贫僧只是求学于佛门,虽然不沾荤腥,却也只是多年来辟谷不食习惯了。至于不念佛号,我只是求学佛法,并非崇拜佛祖的狂信徒。”
“只是求学?好啊,当今天下,便是几大寺中,也没有几人精研佛法的,反倒是借着发扬佛法之名实诓信徒钱财的秃驴多呐。求学于佛,好呐……”
天下宴席终有散,吃了几块花糕,确实心绪清明,客套了一会儿,木心便辞别了这位独自一人守着逝去的老伴和这一院花海的老人。再度启程踏往千渡。
今生幸得卿之喜欢,倾尽余生为报,又有何妨呢?
这般姻缘,世间又有几人能有幸得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