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羽裳顿然明眸满溢,两排羽扇状的睫毛被泪水濡湿了。此刻她四肢瘫软,神情哀戚。她深深地、深深地被这个残酷的现实震痛了!不!不!母亲等了十几年,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终日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懊悔中,老天为什么会如此残忍?为什么不给母亲丝毫弥补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云裳一生命运多舛、曲折离奇、颠沛流离,在她最最美好的年华,为什么老天要剥夺她的生命?这一切不公平,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一时间,她心碎神伤、五内俱焚。人生就是这般世事无常,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一一不是可以人定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嘴里低低地念起杜秋娘描写的那首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羽裳苦苦央求着柏文,带自己去乡下见这个“妹妹”一面。次日,柏文便开着车前往偏远的乡下。这天雨露湿地,一路上颠簸坎坷,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路郁郁葱葱的树林,雨后夹含着泥土的芳香,固然宁静惬意,可隐隐之中带来一阵凄凉、悲怆的气息。他们熄火下车后,只见一间荒凄旧小的茅草屋,那个年近半百的茶农站在门外焦急地等候着……随后,将他二人带了进去,仿佛从草屋门口到“妹妹”的卧室要很久很久,羽裳心跳加速着、战栗着,那张窘迫而绯红的脸颊持续火热着。
“这就是小女。”茶农指向床上的女孩。
只见是一架小木床,两边的帷帐勾着床杆,那白色的帷子仔细一看,已经有数不清的灰尘了,那周边的墙壁已经脱落掉了好几层灰沙。那一方桌上,已经摇摇晃晃,木头早已经不结实了,颜色也褪黑了,看起来空洞贫寒。床前坐的是一位佝偻、面黄肌瘦的妇人,那脸部是僵硬与松弛的,高高的颧骨在脸颊凸起,褶子爬满了眼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羽裳心想,可能这是妹妹的养母吧,陡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妇人比自己的母亲更加苍老、更加憔悴。她的眼光骤然调向床沿上,只见躺着一个削弱瘦小的姑娘,平静且安详。那一床薄薄的被子紧紧地围绕着她,这女孩儿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枯无血色,头发凌乱不堪,那一双秀气的眼眸被一层又一层的黑眼圈重重地覆盖。这哪里像是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孩?那层层病容已经吞噬了她原有的青春靓丽。看到此处,羽裳那一对剪水双瞳凝注着热泪,渐渐地溢出眼眶了。她屏息了几秒钟,脸上的肌肉僵持住了,然后,很快恢复了自然。看似静止的一具身子前,依稀听到她浅浅的喘息声。
那妇人站起身来,直扑上羽裳,拉着她的衣袖,眼睛里蓄满了泪,愧疚地、心痛地、悲切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不,不怪你伯母,我想看看她前背上的红星好吗?”她的声音是颤微微的。
那妇人点头,羽裳示意柏文暂时离开片刻。妇人轻轻倾斜着女孩的身子,将她那件白色的旗袍解开,在她的肩膀上,的的确确有一颗红色的胎记。羽裳怦然震动,放眼仔细瞧去,那红色的看似并不完全像一个星型的痕迹,可是再三看来,又类同于星型。羽裳一时惘然了,在纠结质疑的思潮里游离不定,脑子里纷纷乱乱、惶惶惑惑。妇人将这个女孩的身世经历向羽裳阐述了一遍,她听得句句扎心,每一字一词都像一把锐利的刀片,切割着每寸肌肤。她肯定了,她笃定了,她完全认定了,她不再疑心了。妇人低低地呜咽说道:
“这孩子太苦了,她刚开始患病的时候,只是乏力、虚汗,可能是贫血,后来我们也没有引起重视。谁知道发现她流鼻血了以后,我们再去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她告诉我说,她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了。因为我们家境不好,她也不开口让我们为她治病,一拖再拖,就成了这个样子。青萍是三个孩子的大姐,她从小也没有念过书,打小帮着弟妹做饭洗衣。我男人也是靠采摘茶那点薪水,家里四个孩子等着吃饭。好不容易,她总算遇到她失散多年的家人了,可是——都是我害了她呀,咱们家穷啊,她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得这病了啊!”她五脏绞痛,泪眼模糊。
羽裳的心更加抽紧了,她全身掠过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五脏六腑已然绞碎。哦,云裳,可怜的云裳!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告知自己的母亲?就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吧,就当她还是那个漂泊异乡的妹妹,就当她还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妹妹,就当她还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