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云里穿进穿出,夜的脚步正在缓缓地踩着流水而去。风在叹息,水在盈动,一两只不知名的虫只拉长了嗓子,幽幽地在梢头鸣叫着。枕流公寓内,婉姿轻柔地俯靠在康文的怀中,康文的额心抵触着她的鬓角,他搂着她,抚摸着她那柔顺垂亮的头发。她呼吸浅浅,鼻息轻盈,康文在她耳畔吹拂起一阵热气,辗转轻呼道:
“婉姿。”
“嘘,你还叫我婉姿?”她在他的怀里悸动了一下,轻轻地用双指堵住康文的嘴,睁着一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哦,对,现在你离开百乐门了,婉姿这个名字,应该彻底的抹掉!它是你的过去,是你的历史,是百乐门的终结。”
“虽然我从小无父无母,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也没有姓,更没有名字。你给我起的曼丽,以后就这样称呼我吧,不要再提及‘婉姿’了,那是一段历史了。”她眉梢上暗含着淡淡的悲伤。
“我知道你从前吃了很多苦,以后我会好好疼你的。”康文说完便凑嘴往她额上轻轻一吻。
“曼丽,跟你说一个好消息,明天我母亲让你去家里吃饭,我父亲出差回来了,说要明天专程见下金小姐和你。”
康文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口。虽然康文母亲对自己十分满意,但是最大的难题仍旧是他的父亲,他父亲跟自己跳过舞,何止眼熟这一说?如果明天应了这场饭宴,很有可能会就此穿帮,即便自己装束淡雅纯净,也保不齐明天康文的父亲会认出那个在百乐门莺莺燕燕、浓妆艳抹的自己。她心里焦躁不安,心绪难平,一副愁思徐徐升腾。
康文见她眉峰紧锁、眼神迷离空洞,本能地问道:“怎么了,曼丽?”
她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庞,颤微微地低语:“康文,我怕。”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天下长得像的人那么多,我父亲难道一见你就能喊出你的名字吗?你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舞女,只不过陪陪客人跳舞喝酒,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
“那如果……如果真的被认出来呢?”她深邃清柔的眼眸里,流露出一阵阵的胆怯与祈求。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如果真被认出,就矢口否认,你死不认账,他有什么办法?曼丽,我要给你名分,我要跟你在一起。”他斩钉截铁、意志坚定地说。
“她——好可怜。”婉姿暗含凄楚地道。
“没有办法,我爱的是你,我还是会努力说服我父母的,让我和若柳离婚。”康文坚定不移地说。
“哦,不,不要和她离婚,太残忍了。我这种身份能进彭家做妾已经是我莫大的恩惠,我不奢求能明媒正娶。康文,不要再难为你的父母,不要再和你父母谈关于你要离婚的事了好吗?”她迫切而烧灼地说道。
“还是我没有用,今后你进了彭家,要时刻与若柳相对,一想到这我心里就堵得慌。”康文的脸上涌起一阵自惭形秽之色。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这点都不算什么。康文,你不是说过,她娘家没有任何亲人了吗?如果你再跟她离婚,那真的太残忍了。”
康文沉默了,眉宇一片愁闷与迷离。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骤起的风,无意扬起柳絮漫天。园里的牡丹花与紫藤盛开得绚烂茂盛,花间袭来一股股蚀骨的凉风,满园夹含着五彩绚丽的花香味。紫色的景象,清幽的空气,那般簌簌然、悠悠然。彭公馆里外忙得不可开交,在右侧的饭厅欧式桌上,早已摆满了各种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和各种精美的配置,彰显出格调与品位。士申与彭太太已经坐上了主上位,若柳旁边静坐着,不动声色,像一尊大理雕像。她穿了件粉红色滚蓝边的洋装,宽袖口,小腰身,显得十分时髦与庶气,那波浪纹的发髻梳成了许多小小的卷发,给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韵致,缓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她默默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侵袭。她知道今天会让自己承受一份压迫心灵的巨痛,索性将胭脂涂得深而红重,以盖心中情绪的愤怒与难安。她试图把自己的心死死地封锁起来,密密地封锁着,不受任何事物的纷扰。待会见到康文外面的那个女人,不能流泪!不能吃醋!不能悲愤!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表现得怯弱潦倒!
这时,柏文回来了,士申见他牵着一个身穿着翠绿色洋装的姑娘,衣领和袖口都缀着宽荷叶边,一对水韵灵秀的眼睛闪着炙亮,白皙柔嫩的面颊上,漾出迷人的微笑。她秀发如云、冰肌玉骨、纤手香凝,浑身绽放着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璨的光华,看起来真挚温柔,盈盈如水。士申心里暗自高兴,怪不得妻子很中意,连连叫好。柏文望着羽裳,他介绍道:
“这是我母亲,你上次见过的,这是我父亲,这是我大嫂!”
羽裳低柔如丝地称呼道:“伯父,伯母,大嫂,你们好。”
彭士申夫妇热情至诚道:“金小姐快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