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舒爽畅快得仿佛年轻了几岁，眼尾的细纹根根舒展，看什么都格外顺眼。比如昨夜侍寝的辛美人，温婉知机伺候得十分熨帖，可以考虑封她一个婕妤。
皇帝不知道，长乐宫正以最快的速度撒网，紧锣密鼓地展开对北魏舟师的查探。
数年后，周海忆起此时太子殿下的早慧，不禁对这位天才的眼光心悦诚服。
“除辽河外，南魏更拥有蜿蜒曲折的海岸。若无强大的舟师捍卫，海上战鼓擂响之日，便是南魏灭亡之时！”
……
“得我亲手煮茶的人，你是第二个。”
澄黄色的苦茶汤飘着些浮末和茶渣，气清味甘，汤华浮泛焕如积雪。此人乃是茶道高手。
“另外那人？”玄遂好奇地问。
“死了。”
“……”
玄遂对王臣铁匠铺的主人有过无数的设想，但其中并没有这样一位山河落娇红的美人。
他穿越南魏大半疆域，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推开这扇门，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却眼皮也不掀一下，不闻不问地随手推过一杯茶，平常寒暄般只道，喝吧。
……
“王爷留下一件东西。”
玄遂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是铁狻猊？”
原来那块黑铁令牌上凸出的凶兽是狻猊。
美人抬起眼眸，仿佛在等待玄遂将这东西拿出来。
玄遂起身敛襟后退一步，右手抱左拳，左膝半屈诚恳认错。
“是铁狻猊，但……它不见了。”
四下安静了一会儿。
这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玄遂早做好了喊打喊杀的心理准备，无论怎样的责罚，他都愿意领受。
“他没留下别的了吗？”
美人终于开口了。
“有……王爷还让我带一句话。”
“你说。”
“王爷说……不不，等一下。”玄遂有些语无伦次地追问道：“铁狻猊是不是很重要？”
“自然。”
“那……你不问问这么重要的东西是怎么丢的，丢在哪里吗？”
“丢在哪里？”美人平静地问。
“……”
玄遂有种被当成嗷嗷叫的小狗，随便哄了哄的感觉。
“是金京。”
玄遂正色道：“铁狻猊遗失在金京。我一定会设法把它找回来。”
“好。他留了什么话？”
“……”
预想的狂风暴雨没有发生，有种一拳抡了个空的脱力感。
玄遂无奈地道：“王爷让我转告，他和你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他承诺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一声冷笑。
美人双目如电，咄咄逼人地道：“你替他？”
“你可知他承诺了什么？”
玄遂摇头。当初情势危急，王爷无暇详尽交待清楚，只含糊嘱托此事事关南魏国运，与北魏也有莫大干系。
他弄丢了铁狻猊已是千错万错懊悔不已，绝不会再有辱王爷的名誉，他愿为王爷最后的遗嘱付出任何代价，即使是性命。
美人拿起手边的铃铛摇了摇。
须臾，言青花恭敬地推门而入：“家主有何吩咐？”
“带他去看看。”
“遵命。”
……
“这是改良过的环首刀，特别增加了三樋，减轻重量的同时保持了刀本身的牢固。”
“这是宿铁剑，以生精烧制的柔铁为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破甲过三十札。”
“这是黑光铠，除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寄生、搭后，多增加了铠帽和筩袖，二十石弩射之不能入。”
“这是拍车和元戎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
“这是有破甲棱的马槊，普通鱼鳞锁子甲可一击而破。最适用重装骑兵和披甲战马。”
“这是……”
“这是……”
王臣铁匠铺之下原来隐藏着一座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玄遂没有听错，这里确实有人打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藏匿着匠人无数，刀枪如林。
这是一座巨型私铸军器坊。
且不说眼前的兵械构思新颖工艺精湛，单要凑足这些原料，需要的财富简直富可敌国。
随着言青花用轻柔的语气一样样介绍，玄遂的身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这些私兵足以武装一支大军，王爷与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约定？这是，要反吗？
……
“不错，德阳王当日与我的约定便是南北合一，天下大统。”
“所以，这里是王爷在外埋下的后手，私铸军器之所？”玄遂呼吸有些急促，粗声道。
他竟从没发觉王爷想当皇帝。
美人轻笑一声微微摇头。
“你误会了。这里并不属于德阳王，而是属于我。”
这些杀人利器都属于她。
“尊驾是……”
这位王臣铁匠铺的主人，私铸军器坊的主人，究竟是哪家家主？
“朕，乃魏家之主。”
美人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落在玄遂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魏家即是天家，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魏家！
为着避忌，卫姓早在几百年前改为蚉。南魏出了郭襄山这么个卫国公，是魏帝李弼重为了打破魏字避忌，建立李氏权威刻意为之。这个试探之举招致了一众老臣的激烈反对。
如今敢自称魏家之主的，恐怕也惟有北魏的那一位。
玄遂想到此处不由变了脸色。他微退半步，警惕地盯着看上去仿佛桃李年华的美人。
女帝，魏瑶姬？！
怎么可能是她？！
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美人缓缓道：“是朕。”
两个字出口，女帝的姿势神情并未有明显改变，身上气势却已完全不同。一股睥睨天下苍生的霸气自然生出，龙蟠虎踞，皇道恢恢。
“八年前德阳王劝诫朕，两国实力难分伯仲，强行吞并必将再次陷入苦战。不仅置百姓于水火，数代积累亦将消耗一空，惨胜者也会元气大伤。”
八年前。
玄遂心中默默计算。
是了，那年北魏偷袭武陵，失踪的德阳王从天而降，重新回归南魏。
女帝缓缓起身，目光穿透地下幽闭的密室，投向广袤无垠的四海寰宇。
“故此，德阳王与朕订下停战十二年之盟誓，休养生息。如今德阳王薨，李弼重醉心权术，李氏之祸不在边疆，祸在庙堂。南魏已不配与朕为敌。”
“陛下准备攻打南魏？”
玄遂脱口而出。
女帝眼角微微上挑，没有正面回答：“朕真正的敌人在大海彼端。”
“海？”
“昔日大魏先祖追寻海中仙山，发现在海洋遥远的尽头，有更胜大魏的庞大帝国。”
“数百年来，海上虽无强敌侵犯，可朕与他日夜防备，未敢有一丝松懈。”
“他说，海洋虽是天堑，更是坦途。大魏积弱，如若南北之间持续内耗，海上战鼓雷鸣之时，便是亡国灭种之日。”
“攘内安外，永保大魏。这便是德阳王对朕的承诺。”
玄遂：“……”
“现在你告诉朕，德阳王未尽之事，你，还能替他做到吗？”
玄遂：“……”
女帝凤目似有笑意。
“铁狻猊在你手里遗失，自然也要由你找回。四年后，朕遣你回金京。”
玄遂不解地问道：“为何要等四年后？”
因为德阳王遵照约定将你平安送回北魏，朕便如他所愿，信守十二年不战之约。
女帝不理睬玄遂的问题。
她凝视着玄遂平凡无奇的脸，缓缓说道：“除去面具，让朕看看……李玄遂。”
玄遂浑身猛地一颤。
……
玄遂，不，李玄遂伫立良久，终于抬手从耳后慢慢揭下一层薄透微黑的皮膜。
缓缓出现的面孔白皙无暇，美颜盛世。
——第一卷『弄青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