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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大多数南魏人心里，北魏是一个未开化的蛮夷之地。

物产饮食都不同于南魏，保留了茹毛饮血的简单粗暴，加之冬季苦寒，物资匮乏，百姓生活艰难困顿。至于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才艺，更是给南魏提鞋都不配。

若将南魏比做面白无须、身姿轻盈的玉郎君，北魏就是胡子拉碴毛发浓密的抠脚大汉。

当今南魏皇帝就曾公开宣称，北魏落后南魏至少十年。对于这个狂妄的挑衅，女帝瑶姬不理不睬。

冰雪。落后。好勇斗狠。

这就是北魏的代名词。

然而，事实真如世人所想吗？

玄遂的旧观念被彻底击碎，就从脚下这艘破军山号开始。

……

日出时分，破军山号顺利接近彼岸，远方徐徐摊开直达天际的，是一片神秘未知的土地。

北魏岸边有着与对岸相似的冰层，莹蓝洁白闪烁着微光，冻得极其坚硬。巨舰破军山号，如今正停在那些浑厚的冰层之前。

巨大的水声隆隆传来，玄遂慢慢抬起僵硬的脖颈，扭动了一下。他背靠三尺女墙端坐一夜，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力搓了搓脸。

水声哗然，破军山号不知怎么竟然开始倾斜，船头缓慢抬起船尾下压，达到一定的程度后停了下来。

玄遂站起身，惊讶地看到这艘巨舰船头翘了起来。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巨舰发动了，破军山号上所有的轮桨开始高速旋转，巨舰卯足了劲冲向冰层。

一阵刺耳的磨擦声。

巨舰并未像玄遂想像的，用锐利的船首切开冰层，事实上，这样厚的冰不可能被切开。

巨舰的船头整个冲上了冰面。

船尾还在水里。

隆隆隆……轰鸣的水声再度响起。玄遂感觉到脚下倾斜的船板缓缓回正，船尾渐渐浮起。

喀……嚓……

喀……嚓……

一阵碎裂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听在玄遂耳中却如天雷滚滚。

坚不可摧的冰层，裂了。

原来是它。

令魏国公百思不得其解，令武陵关上下哗然震惊，带领北魏赤焰军成功撤兵的，正是破军山号。

破军山号是靠重量来破冰的。巨舰的船首和尾部各有数个巨大的铁皮压水箱。

破冰时，将船首水箱排空，船尾的水箱灌满河水，令船头翘起，加速冲上冰面。然后排空后箱灌满前箱。巨楼般的破军山号自身重量是极其惊人的，冲上冰面后，没有河水的漂浮力抵消，足以压碎冰面。

一座山压下来，威力远岂是铁弹这些玩意能比拟的。

酥麻感从玄遂脚底直冲天灵。

大巧若拙，这其中的构想说来简单，然其假设之大胆，对冶炼、造船、航行之术精密繁复的掌握，耗费银钱之巨大，无不匪夷所思。

这样的破军山号真是北魏能缔造出来的？

……

“……这里，该不会是盛乐吧？”

“怎么会，是莫卧。”

横公大人赶着车，头也不回。

眼前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坐北朝南十分正气，城门上果然有两个遒劲的大字，莫卧。

莫卧距离辽河不远，快马加鞭只需半日，马车一日足矣。此刻已接近戌时，城门紧闭。横公大人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样事物晃了晃，城门守卫立即恭敬地打开边门。

这真的只是一座小镇吗？

玄遂注意到，莫卧的城墙顶部有连续的齿形雉堞，用来射箭或瞭望。女墙、环城马路和登城道一应俱全，随时可以打一场硬仗。

入得城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满眼俱是古朴典雅的建筑，纵横交错的井字街道，林林总总的店铺灯火璀璨，人来人往。许多屋脊上都挂着一串串小红灯笼，闪烁着拳拳光芒。

玄遂途见有人在酒馆里呼朋引伴，任情恣性，酒至酣处挥毫泼墨在墙壁上作书：玄心……洞见……妙赏……深情……

有衣着鲜艳华贵的妙龄女子结伴而行，英姿飒爽，落落大方，撒落银铃般的笑声。

玄遂揉了揉眉心，心道金京人的优越感不知从何而来？那些诋毁北魏粗鄙贫穷的偏见好生傲慢。

正想着，马车一震。

横公大人说道：“我们到了。”

…………

一人一马在月下飞驰。

不知是白马皮毛欺霜赛雪，还是月色过于皎洁，马影如同一支白色箭矢，朝盛乐疾射而去。

横公渔儿用力抽打马臀，嘴唇紧闭，一团火在她心里烈烈燃烧。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我要见陛下！

破军山号打开通路后，便放下小船送玄遂三人上岸。小船刚靠岸，横公渔儿便一下子跳将起来，负责接应的军卒还没看清人，牵着的马已经被抢走了。

横公渔儿二话不说，打马狂奔离去。

知女莫若父。

横公大人心中一声叹息，这是要去陛下面前问个明白了。揭开旧疮疤，最疼的会是谁？

然而他们并不晓得，女帝瑶姬此刻早已出了无极宫。

……

王臣铁匠铺。

它竟然是一座真正的铁匠铺。走近门口便听见断断续续的金属击打声，推开大门，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衣袂发丝猎猎乱舞，玄遂不由闭了闭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半大小子，坐在一堆石墨中，将大块的石墨用力敲碎。巨大的火炉，铁砧，淬洗池，赤膊上身的两个大汉抡起大锤，一人一锤，火花四射。

铿锵的声音从鲜红的火焰里生长出来，大汉鼓胀的肌肉充满力量的线条。镰刀、锄头、耙齿、手犁、铁镬、菜刀……

玄遂看得有些入迷。

“贵客终于来到了吗？”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满室嘈杂的打铁声都无法压下这个轻柔悦耳的声音。来者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身着青色杂裾垂髾服，头梳翠眉扰鹤髻，温婉清秀。

“静华？”

横公大人惊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平静地道：“家主在此。”

横公大人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你是说……”妇人微微额首又道：“家主有令，贵客既已送到，你且回去吧。”

横公大人再不敢多言，立即便要离开。

妇人在身后喊了声：“且慢。”

“自从八年前静航……那件事后，世上便没有了言静华，只有言青花。”

“切莫再叫错，徒惹家主生气了……姊婿。”

横公大人没有回头，默默站了一会儿，大步走了出去。

姊婿便是姐夫，这妇人原来是言静航的亲妹。玄遂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妇人似有所觉，对他温和地笑道：“贵客请随妾来。”

终于要见到正主了。

千里迢迢的逃亡之路即将走到终点。可是，黑铁令牌早已遗失在遥远的金京，空口白牙，对方会相信自己的话吗？

妇人不知玄遂心中犹疑，带着他从后门出了铁匠铺，后巷空无一人，几条杂毛狗四肢侧放，懒洋洋地卧眠在地上。

妇人推开另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柴房，堆叠着杂物。妇人背对玄遂不知触碰了什么机括，墙壁突然向两侧移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通道。

妇人先登，玄遂从之，拾级聚足，连步以下。台阶迂回曲折，尽头是一扇金属巨门，妇人取出一把样式奇特的管钥。

果然没那么简单。

巨门缓缓开启，一条宽敞明亮的通道出现在玄遂眼前。道分两岔，左岔道竟传来熟悉的金属敲击声。难道地下也有人打铁？

右岔道略窄，通往不知名的更深处。沿途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铁门仿佛一只只审视的眼睛，门后会是什么？

蛛网般的岔路？陷阱？密室？

“便是此处了。”

言青花在一扇门前站定，回首注视身后黑瘦的少年。

过年他就满十三了吧？

玄遂感受到她温柔的目光，饱含着关切与慈爱。她知道他是谁，清楚这段渊源。玄遂对言青花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

“白丁……”

秀美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重复了一遍。

“殿下，确认是白组无疑。白甲原名弗助，因知味善烹被派到德阳王府当厨子。此女本是弃婴，后为弗助收养。”

“因其年幼，先只教了些本领，还不曾接触过组织，也没有交待任务。”

周海满面羞愧。搞来搞去，原来逆贼身边走得最近的，竟是他们信的人。事发后，他还主动擦了屁股，抹去了王府中与信有关的一切。

所以连皇帝都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太子略微回想了一下那个脸和腚都圆圆的小丫头，胳膊腿经常带伤。原来不是主家虐待，而是习武练功的结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送进来的情报火漆封缄，盖印为“七”。七已经是级别很高的情报，是昨夜武陵关的消息传回来了。

半天之内，陆续有二十七封密信带着指令离开了太子的长乐宫。这些秘信的盖印等级不同，从最低等的一到高等阶的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指令不再涉及德阳案，更无关白丁其人，所有二十七道指令只围绕一件事，北魏舟师破冰撤退的方法。

十有八九与那王舟有关，但它是如何做到的呢？

是夜武陵关有不少人目睹到那艘山岳般的巨舰。然而太子与卫国公各自上疏中，似有默契地忽略了这一点。一个只奏报德阳余孽通敌卖国罪大恶极，最终命丧辽河。另一个则带来了南魏皇帝最需要的战事大捷。

德阳王被彻底拉下神坛，武陵仙君摇身一变成了卖国贼，堵住了百姓的悠悠众口。事实证明即便没有他，南魏依然能击溃宿敌，守土开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