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足饭饱,小厮叫来伙计结了账打了赏,众人便要离去。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闯进来。平巾帻,粗布衫,大口缚裤,在这样寒凉的秋夜里依然衫领敞开,袒露胸怀。
就像一尊杀神御夜风而来。
这人是个练家子。
小厮神色未变,不着痕迹地将手垂到腰际,大小腿绷紧如蓄满力的弓。一步一步从男人桌畔走过。
男人浑然不理,只按江湖惯例叫了酒和卤牛肉,又要了些炊饼,自顾自埋头吃喝。
出了店门,徐小娘子带着婢女告辞。小厮牵着女娃,在大街小巷迂回兜着圈子,确保无人跟踪。
“那人是来抓你的吗?”女娃问道。
小厮微微摇头,尚不能断定。不直接动手不代表不是为他而来。或许是调整状态,或许是等待援兵,又或许明枪易躲不及暗箭难防。
“小堂宴的事你怎么知道?”小厮想起另一桩疑问。
“堂老板与王爷是旧友啊。王爷爱吃气鼓鱼,经常让小堂宴的厨子过府来献艺。”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女娃得意地说。
王爷吃什么他倒真不知道。小厮默默回忆了下,闷声哼道:“说得活灵活现,定是经常偷吃,果然当厨子的不亏嘴。”
是夜平静无波,在小心防备中安然度过了。
……
天亮后,商队驶离了这个叫做“周庄”的村落。片片炊烟和人声逐渐消失,仿佛滚滚红尘被抛在身后,让人生出些莫名的不舍。
晌午时分逐渐接近冀、并二州交界,路上车马行人多了起来。商队寻了个宽敞平整处停下,大家各自拿出干粮食水,稍作休息。
女娃捉着一朵野花,一壁揪一壁碎碎念:“来,不来,来,不来,来,不来……”
小厮掏掏耳朵:“什么要来不来的,聒噪。”
女娃把花往身后一丢,嗤声笑道:“你瞧瞧!可不是来了?”
婢女捧着一个羊皮水囊,远远地正朝这边走来。
小厮的脸色有些精彩。待他被女娃哄着喝下水囊中的水,脸色更加难以描述。那水甜丝丝的,竟是加了蜜糖。
这便有些尴尬了。
女娃突然扯了扯小厮的衣角,说道:“你看那些是什么人?”
……
路边出现了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他们互相搀扶,三五成群迎面走来。
队伍中响起低低的惊呼:“是流民!是并州流民!”
并州今年遭遇了严重的春旱,正应了“久旱必有蝗”之说,夏末秋初,一场狂暴的蝗灾席卷了大半个并州。知府李阮上书户部,请求赈粜、赈贷、施粥、减免税赋徭役和以工代赈。
然而人力毕竟有限,官府只能稍微缓解灾情,却无法从根本改变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状况。数万名濒临饿死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源源不断流向其它州府。
……
徐小娘子攥紧车帘,只留一条窄缝向外窥视,咬紧银牙心中暗恨。并州的情况竟然已经如此糟糕了?她写给外祖的那些信如石沉大海,显然要么自身难保,要么不曾放她在眼里。无论哪个都不算好消息。
又一拨流民散着蓬乱的长发蹒跚而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都五官清晰,不是腌臢之人,只是目光呆滞嘴唇皴裂,间或喃喃自语,显得有些迟滞。
见到商队手中食物,流民停住脚,并不敢上来抢夺,只是饥渴地舔舐嘴唇,用卑微的眼神无声乞求。饥荒已经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和勇气。
商队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拉车催马重新上路,车轮辘辘开始转动。不是心狠不帮,帮不过来。
流民的眼睛黯淡了,希望再一次如同泡沫破灭,他们收拾起无用的卑微,重新变得麻木不仁。
沉默突然被打破,一个孩子咧嘴放声嚎哭。稚子无邪,他不明白世道如何艰熬,亦无法体会母亲的困难和尴尬。
他就是太饿了,觉得委屈。
……
徐小娘子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青色影子风一般掠过她的车窗。
小厮两手托住女娃肋下,一抬一放,女娃便稳稳落地,手里拿着一个糖炊饼。
徐小娘子心中暗叫不妙。
这两个少年郎涉世未深,不了解人性的弱点。一点杯水车薪的食物非但拯救不了这些流民,反而会激起他们疯狂的争抢。互殴,撕咬,踩踏……死亡只会来得更快。
人不患寡,患不均。
果然立刻便有状若疯牛的男人红眼冲上来。小厮神色一冷,手在腰间拂过,一把儿臂长的短刀被他握住随手一挥——
喀嚓。一颗碗口粗细的树拦腰截断,树冠拍打起呛鼻的烟尘,阻挡了这些铤而走险的人。
小厮从怀中又摸出几个炊饼,往远处用力一抛。炊饼落下处,流民们怪叫着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大打出手,像一群撕咬争食的兽。
到了此时,人不如狗。
小厮翻身下马,扶起拼命叩头的母亲:“这位婶子,前方情况如何?”
“……饿死了很多人……尸体都让官兵给烧了……分不出谁是谁了……”
小厮又摸出一个炊饼给她:“如今并州街头有很多官兵?”
妇人急急吞着炊饼,含混不清地答道:“到处都是,活着不给百姓放粮,死了倒给放一把火。”
……
徐小娘子心中焦虑,时不时探头向后观望。幸好少年郎并未滥施同情,只安抚了下那对脏兮兮的母子,略说几句,便带着弟弟调转马头,迅速撵上了队伍。
大青马四蹄哒哒,姿态优美地越过徐小娘子的榆木马车。
少年郎忽地对她展颜一笑:“连累娘子担心了。”言罢打马远去。
徐小娘子哗啦一下放下车帘,胸口犹如擂鼓噗通乱跳,慌得什么似的。醒了回神又捂住面颊,羞道:“这是怎么说的!”
婢女捂着嘴巴偷笑。
“果然女追男,隔层衫。”
娘子这事有门。
……
越过徐小娘子的马车,小厮的面色沉静下来。女娃鄙夷地想,不娶何撩,戳戳他的胸口低声问:“前方到处是天兵天将,怎么办?”
小厮俯首在她耳边讲了几句。
女娃嘟囔道:“行不行啊?”
两人正交头接耳絮絮说着话,胯下大青马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脖子后仰马眼上翻,鼻子打着颤音,前后蹄来回癫狂交替支撑蹦跳。一片尖叫声中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惊马了!快闪开!”
“拉缰绳!使劲儿拉!”
“小心!哎哟我的娘亲咧!”
徐小娘子正沉浸在甜蜜的余韵中,满心都是郎情妾意的假想。蓦然耳听前方一阵骚乱,有人高声疾呼,夹杂着杂乱的蹄声。
“噗通——”
“不好!有人坠马了!”
……
小厮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出现徐娘子惊惶失措的脸,挂着两行清泪。很有些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感觉。
小厮嚅动了下嘴唇,头一歪,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