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游不远有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边洗,边讲些闲碎话,孟生因此便听了一耳朵。
“诶,你说这雨怎的赶巧就停了?哎哟哎哟,可真真是天神保佑,要这河再涨下去,可要我们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哟。”一个妇人道。
“只能是天神保佑,兴许是河神保佑呢?”还一个妇人说,“只盼着这雨再不下了,我们才好过日子。”
“要我说,也是县太爷的功劳,要不是我们县太爷紧着上游水流,这河早满出来啦,那才真是造孽的。”有一个妇人说。
“诶,这么说的话,我倒听着有个说法。”头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道,“说是县太爷献祭了自家外甥女儿做祭,才让河神熄了怒,才让雨水停了的,你想啊,那天县太爷家那个外甥女送葬不是掉进河里了吗?”
“哎哟,有道理啊,说起来那雨水小了的时候不正是那第二天吗?说不准啊,就是这回事的?”另两个妇人连连附和道,并牵扯出许多证据来,东家的母鸡多叫了两声也成了河神显灵的证据。
孟生听着,手颤了一下,他稳稳地抓住树干,把钱袋够了来,拿上伞,慢慢踱远了。街道的角落里,那个老女人浑身脏污,在泥泞里嘻嘻大笑,当县太爷的队伍从她面前走过,她便笑得愈加撕心裂肺,她大声嚎叫,声音嘶哑:“你瞧瞧!你还是信了我吧?!啊?!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县太爷叫轿夫加快了步子,进了自己宅邸去了。
过了两日,孟生的尸首让人在河里瞧见,衙门去查时,查出他是在河边散步时滑进了河里,孟生无亲无故,此事便据此了之,下葬的时候,孟生连着他那把死也拿在手里的伞,一同埋进了乱葬岗的三尺土里。
如今我回到船上,我与她便相对一笑,互相握住手,再一度白光闪烁,我点点头,瞧见孟生盘腿坐在船头,抱着拿把伞,瞧着忘川。
这时雨已然停了,我便出了船舱,到他边上去,他把镜子递还给我,端详着我的脸,问:“那么,你是她的丫鬟么?”
“我可以算是,”我回答说,“我可以是每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你也是我。我就是命运本身。”
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他不再想这个问题,浅浅地露出笑,说:“冒犯了。”
又问:“她曾经,也坐过这船么?”
我摇了摇头,伸手去指那奈何桥,说:“不是,她是走的那桥。”
他顿了很一会,道:“是,她是那样的人,从来都是。这适合她。”他笑了笑,低头自言自语,“她不是我,一直不是,只是我……罢了。
他忽的抬头问我:“她走过去了么?”
我记得那天的情景,元婉站在奈何桥的中间,凭着栏杆看忘川在桥下缓缓流动,她看了很久,久到我抬头看她了,然而她看不到我,奈何桥上的人是看不到我这渡船的,她轻轻地笑:“我不愿了,再不愿了。”桥上有人瞧她一眼她,她翻过栏杆,从桥上一跃跳进忘川里,一丝涟漪激不起。
“不,她没有过去。”我瞧着远处的忘川,“她跳进去了。”
元婉一直都是冷淡的,莫名她害怕过分的炽热,她只担心有一天,不属于她的过分的炽热会将她融化了。唯有冰冷和痛苦使她感到生存,感到活着,所以她用尽手段持续这种的感觉,用尽手段躲避温暖与炽热。她一直是个懦弱的人,恨着一个人,而不敢报复,爱着一个人,而不敢倾诉,她只是这样一个人。
孟生看着江水,把手伸进水里,感觉到些微的刺痛从掌心传来,他问道:“这水里……是什么?”
我解开酒壶,饮一口酒,这是极纯的平灵白,入口醇厚,本后劲十足,在我身上,却激不起丝毫反应。说起来,这就是元婉所说神灵的享受,我是神灵么?自然不是的。
“北冥。”我顿了一会,才说,“这不是水,这是千千万万怨魂恶魂蜕变成的鱼,他们妒忌着完整的魂魄,并渴望得到它,任何掉进其中的魂魄都会被吞食殆尽,消散无物,过程中极端痛苦,极端缓慢,并且无法脱身。”
“她知道吗?”孟生问。
“她知道。”我喝着酒,告诉他,“每一个走上那奈何桥的人都会被告知这一点,虽然不是很经常的事,但总有人会跳进去。”我安静了一会,抬头去看他。
“是么……”孟生已经站了起来,他打开了那把油纸伞,那上面斑斑殷红的梅花点缀,他踏上了船舷。
我瞧着他,他泰然地转头看向我,对着我露出温润的笑意,“我想去找她……也许,我不是去找她。只是,我也是懦弱的……我也在惧怕……也许……我真是要找她。”他笑着,语无伦次的,转过脸去,低头看着忘川没有涟漪的水面。
他纵身跳进了江水里,水里传来嘶哑的低吼,似乎有气泡从水底冒上来,咕噜噜直响,那把油纸伞漂荡在江面上,顺着江水,慢慢远去了。
一缕轻飘的黑雾从水里飘散出来,我把它引进那个琉璃小瓶里,瓶子里面,已经装进了小半这样浓黑的雾气。
我站起来,拾起长篙,伸进江水里划,船慢慢向对岸漂去,我开口,慢慢唱着曲子,古老的,悠远的,我唱了许多年: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
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洪浪滔滔荡尘污
浮萍无根随波住。”
浮萍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