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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吉凶未卜

藏在永寿宫后山中那个荒僻的小院原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听鹂山房”,这是掌管园圃的寿公公告诉她的。保义夫人至今还记得六月初三那日,因为偷窥了驸马爷而心不自安,所以她转到后山,想慑心宁神,不承想当她一脚踏进这听鹂山房时,却于无意中发现一个绝大的隐秘,从此她便陷在这个泥淖里,再也拨不出身子。

而在六月初三之前,保义夫人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张福妃的那个失踪的孩子居然还好端端的活在宫里。

当奶娘抱着孩子出现在保义夫人面前,若说不是福妃娘娘的遗孤,又会是谁的?寿公公当时只略微提了一下八喜堂的堂号,保义夫人一霎就全明白了。

保义夫人有些震惊,跟着便觉得惶恐,她一扭身子就要往门外跑——她怎么可以掺合到这种事情里面去呢?弄不好就能惹出许多不可预测的祸事来!只是孩子的奶妈这时候死命的挡在门前,拦住了她的去路,而寿公公跟在后面,亦牢牢地拉扯着她的袖子。

保义夫人眼见走不脱,便跺着脚喝叱:你们害自己不够,还想害死我么?还不快放手让我出去!这地方我自当没有来过!

寿公公这会儿反到是豁出去了,事情隐藏了这么久,越是小小心心地隐藏遮盖就越是有些儿憋不住,这样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战战惊惊,好象大祸快要临头似的,实在也不成个滋味。现在这隐秘事既然多了一个人知道,心里的这份担忧顾虑,仿佛也就有人帮着分担了几许。就算保义夫人因此而说出去,这也是命中注定,他今天便打算认了这个命!

当下寿公公不管保义夫人想不想听,只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地说将出来,这话一出口果然是好生畅快!

保义夫人听着寿公公讲述的这一切,只觉得身子发僵,喉头发紧,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三魂七魄晃晃悠悠的仿佛又回到落凤村外的大悲庵里——她终于体会到当年师父妙真曾经体会过的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惶恐——没错,就是那种惶恐,让人手足无措,浑身冰凉,几近晕厥的惶惧惊恐。

“保义夫人……保义夫人……”耳边传来声声呼唤,保义夫人惊走远遁的魂魄终于又给唤了回来。

“哎唷,吓死我了!……”保义夫人按着胸口,好不容易长出了一口气:“你们什么都别说!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这地方自然也从来没有到过。”

寿公公和孩子的奶妈这时候都跪在她面前,他们看上去比保义夫人还要惊恐,先是那奶妈苍白着脸,抖抖索索的央求她不要把今天的事给泄露出去。而寿公公刚才似乎用尽了气力,现在则在一旁“呼呼“的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却也来求告于她: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孩子好歹也是太上皇的骨血,是当今圣上的幼弟,老奴岂能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夫人今天既然知晓了这事,老奴但求夫人替这孩子想个万全的法子……

保义夫人胡乱而又慌张的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我能有什么法子?寿公公,这事我岂有能力帮得?唉,今日的事,就算烂到肚子里,也决计不会说出去的,寿公公到是可以放心。

寿公公长叹一声道:夫人不肯施以援手,这孩子终究还是死路一条……唉,我瞧这孩子方面大耳,欢眉笑眼,原也不象是短命鬼投胎……

孩子的奶娘听了这话,不禁哭出声来:这孩子生不逢时,想来是个没造化的!寿公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可怎么办才好?

保义夫人蹙着眉头,不敢随便言语,最后到趁着那奶妈低头愣神的功夫,象躲避瘟疫一样疾疾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让她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等到了晚上,保义夫人日思夜梦的却又梦到了福妃娘娘,仿佛还是生前的样子,嘴唇紧抿,神情冷厉,眉宇间似有挥之不去的愁绪,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那呆滞且带着忧伤的眼睛里却慢慢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阿弥陀佛!”心慌意乱的保义夫人忽然就觉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对张福妃说些什么,她心里只是盼着张福妃快些走开,不要纠缠着自己不放,然而恍惚间却见张福妃的手里这时候竟然多出了一样物事,保义夫人尚没有瞧清楚那是个什么物事,张福妃忽地就把这物事生生塞到自己的手中,保义夫人低头一瞧,却原来是个睡在襁褓里的婴儿,自然大惊失色地想叫住张福妃,然而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张福妃的身影已然消逝不见了。

“哎呀,孩子!孩子!这孩子我可不能要!”保义夫人急得叫唤开来,不想这一激灵的人便醒了。醒来后的保义夫人再也难以入睡,她想福妃娘娘莫非是借梦来托孤?哎,母子连心,福妃娘娘自是抛不开这年幼失持的孩子!可是她却找错人了,象自己人微言轻,又没有很大的本事,能替张福妃做些什么呢?保义夫人呆呆的很有些犯愁。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孩子既然能活下来,自然也有几分造化,自己若有能帮忙处,当尽力帮忙才是。”

天将微熹时,保义夫人才最终拿出了一点不是主意的主意。

后来的这几个月,保义夫人闲时得空便常去听鹂山房看望这苦命的孩子,每次都会带点吃的或穿的。她想,她就这么替她照看几分,也算略尽了一点绵薄之力,而这样她就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张福妃梦里的托咐。

只是眼瞅着这孩子会走会跑的一天大似一天,保义夫人便格外的心事重重,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宫里人手杂耳目多,要是哪天不小心让人撞见了,告发到圣母娘娘那里,岂不坏了大事。

听她这么一说,寿公公便垂泪叹息起来:老奴也知道照这样下去,这秘密迟早总是瞒不住,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总不能硬起心肠、撒手不管。唉,就权当是养个小猫小狗,养一天算一天吧。

孩子的奶妈沈家娘子这时候也抹泪说:想想这孩子都过了一岁了,连个名字都没人给取,虽说生来便是个小贵人,可怜见的,竟比不上一般般的人家。可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也是太上皇的骨血,跟当今皇上是平辈的兄弟,这要是在太平年景,怎么也得是位王爷,却不想如此地背时败运?夫人跟随圣母娘娘,得空时不妨给说上一说,是好是歹,全凭圣母娘娘一句话。

保义夫人吓了一跳,忙说:这可使不得,福妃娘娘早先冲犯圣母,又伤了太夫人,一家子都株连获罪,这事要是泄露出去,能有这孩子的活命么?

沈家娘子说:也不是奴婢狠心,这孩子的生死眼下除了圣母娘娘谁也做不得主,不妨就任由她去处置。要是这孩子命该横死,趁着眼下年纪小,不妨重新找个好人家投胎。他在泉下有知,自然也怨不得咱们——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总强似这隐隐藏藏,不见天日的,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寿公公长叹一声道:能养一日是一日吧,但愿这孩子吉人天相,一切船到桥头自然直!来,小乖乖,给老奴抱抱。

那孩子笑嘻嘻扑入寿公公的怀里,大人的话他半句也听不懂,所以一点也不知忧,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下里张望,待看到保义夫人头上横插着的龙凤碧玉钗,便一把抓在手中玩耍起来。沈家娘子见状,怕他给玩弄坏了,忙哄着要把玉钗拿过来,这孩子却攥得紧紧的,嘴里噫噫吖吖,死活不肯松手。

“由他拿去玩吧。”保义夫人说这话时,忽然就想起来,这枝龙凤碧玉钗不正是他母亲张福妃的遗物,如今也算是物归其主,正有些感伤之际,却听沈家娘子絮絮叨叨的说道:我可是实在受不了了,这有天没日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自打入宫做了乳娘,原先还指望一家子能够靠此翻身,可是这富贵的事看来难有什么指望,而杀头掉脑袋怕是难免的事。

寿公公说:都走到这一步了,长吁短叹又有什么用!

沈家娘子怔怔地掉起泪来:进宫做皇子的乳娘,多好多体面的差事,为了这,当初他爹可是借了二百两的高利,其中求了多少人,托了多少关节,自家的孩子也顾不上,就盼着能够选中,进得宫里,哺育皇子,将来好沾一点皇家的天恩,可是谁曾想,到头来会是这般模样。二百两银子,他爹就是当牛做马也还不起人家,而我又陷在这里,成日惶惶不安的,寿公公,你说,这样的日子叫我还有什么盼头?

保义夫人说:二百两银子到不是什么大数,改日出宫时我去替你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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