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礼这才领命,疾步跑去宣谕颁旨。
承运八年的十月初九,张福妃自涎下麟儿后,便昏睡沉沉,所以外面即便闹得沸反盈天,她都不知不晓,自然也就少却了许多伤心烦恼。
除了一些留下来侍候的太医和嬷嬷,八喜堂里的后妃贵人们早都散了,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夜,宫里没人能够睡得着觉。
周太后听说乱兵暴民的事后,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她想借颂经念佛来定定心神,可是这经文一张口就给忘了,既然定不下心神,周太后只好借着人多来壮胆,她把陈太后请来坐镇,又把汪皇后给召来,还把贵妃康妃寿妃甚至宁妃都叫到体仁阁里,陪着她一块闲坐。
汪皇后心里其实急得不行,外面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这马上都快子时了,宫门外的士兵百姓们怎地还聚拢未散?皇上只怕又犯了心慈手软的毛病,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是委决不下的。既然举国都说太宰有罪,那就该让他去领这个罪!眼前可不是行仁义的时候,乱兵和暴民要是头脑发热,做下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那才真正是天大的祸患!
唉,往往这没有替罪羊的时候,无中生有的都要找出一个来,眼下现成的替罪羊就在宫里,却舍不得抛出去息人怒平人怨,皇上怎会如此的没头脑?放着圣明天子不做却去做昏君!
汪皇后如坐针毡的陪伴着周太后,屡屡提出要去悟道堂,可是周太后偏偏不肯放皇后走,汪皇后心里因此有些抱怨:皇上和太后这母子俩个都是一样的糊涂,绑死都要绑死在一起!
体仁阁里,大家坐在一起,一开始还唠叨琐碎的说上几句,到后来这话就越说越少,越说越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宁妃瞌睡虫上身,早背着人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说也奇怪,她听得周太后说话,就想要打哈欠,止都止不住。
时已午夜,周太后遥遥听得远处的喧哗叫嚣,忽然一声哀叹:禁军究竟为何事闹腾?就算再没有饭吃,也少不掉禁军的这一口哇……
王宁妃正躲在陈康妃的身子后面闭目打盹,听得周太后这声哀叹,眼睛还未睁开,就接上口说:都说是太宰周大人祸国殃民,搞得天下民心尽失,所以才会动荡不安,祸延宫里……
周太后听了这话,勃然大怒道:又赖上我们周家了不是!这都是江南遭了水旱,天灾引起了人祸,于我周家有什么干系?你们老是纠缠着不放!这些乱兵暴民都是身上长着反骨的贼强梁,皇帝待他们就是太心慈手软了!早该将他们抄家灭族,看他们还敢不敢犯上作乱!阿弥陀佛!真要气死我了!
王宁妃怯生生的说:太后老菩萨,这可不是奴家瞎编话,宫里人人都是这么说的……
周太后高声道:太宰再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皇后,你说说,后宫的嫔妃一个个都管起外事来了!
汪皇后没好气地道:太宰再不好,与你王宁妃有什么相干?什么祸国殃民,什么民心尽失,当着太后老菩萨的面,这话就能随便说么?再说这些谤讪,明里骂的是太宰,暗地里却是在骂皇上……你们当真看不出皇上是在代人受过?京中闹了一天,铺子抢了,六部衙门也烧毁了,闹啊闹的,总算闹出事来了,却没个人出来担责顶罪,这不,终于闹到宫外来了,自然也都成了皇上的不是!哼哼,等到闹进宫里来,那就不仅仅是皇上的不是了……
皇后话里有话,周太后听得一怔,想想也有些道理,一时到说不出什么狠话来了。
陈太后在一旁赶紧打起了圜场:时辰不早了,打发她们都去安歇吧,乱兵暴民想来也不至于在宫外安营扎寨吧,等皇上出面抚慰,该治罪的治他几个,隔上几天也就应该无事了。
陈太后事实上内心也在担忧,她这天前后打发了十几趟人去金仙坊接长公主,可是宫车连宫门都不能出,更遑论出宫去接人了,所以竟不知道长公主到底安然与否。
听了陈太后的话,周太后终于有气没力的摆了一下手,点头说:那就都歇着去吧,说不定到明天就大事化小了。
王守礼站上城楼宣谕的时候,还以为皇上这道谕旨已经算是低声下气了,乱军和暴民应该知足而止,四散归营。谁知,宫外的百姓将士们仍然不肯散去,嚷嚷着定要见到奸佞国贼的项上人头。
王公公一时生起气来,站在城楼上大声呵斥:你们莫非是想谋逆造反?要挟天子,诛杀公卿,聚众生乱,目无国法纲纪,实属大逆不道,若不翻然悔悟,则身死族灭,感叹无门。今日之事,皇上已予宽宥,若还聚啸宫门,便是抗旨违命,罪同于谋反叛逆!到时候法不容情,虽有丹书铁券,亦救不得自家的性命!南营的马都尉,储都尉,钱都尉都在么?还不出来约束部下!皇上对你们一直寄予厚望,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圣恩的么?
张成义暗中安排军士们同声高喊:周公不死,国难未已,请皇上诛奸佞人头,取信于天下万民……
王守礼怒道:朝廷之事,与禁军何干?太宰有罪,自有圣上降罪惩治,岂容尔等喧哗鼓噪,朝廷养兵,难道是让你们围宫逼君的吗?养狗都还知道护主,养你们竟不知君恩深重?……
王守礼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枝冷箭从他的帽旁飞过,一箭之后,乱箭齐射,吓得城楼上的几个小内侍叽叽哇哇直叫唤:“反了!反了!禁军造反了!”当下簇拥着王守礼朝楼下飞奔而去。
子夜时分,汪皇后从体仁阁出来,本来想去悟道堂,临时却改变主意,去了太子所居的景明楼。
太子刚刚睡下,皇后便不让人惊动,太子妃和良娣也都刚睡,听了传报后,赶紧起身迎接母后的大驾。汪皇后看着她们两个,先叫唐良娣去歇了,却单独把储妃留下来陪在自己身边。
太子妃周鸾这会儿手足无措的显得有点紧张,因为皇后沉着脸,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而等到皇后说话时,这劈头第一句就让周鸾心惊肉跳。
“禁军要诛国贼,清君侧的事,东宫想必都知道了?这国贼奸佞,太子妃想来也应该知道是谁吧。”
太子妃面色发白,张口结舌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汪皇后看着她,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所以我才来听听你的意思……
太子妃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颤地说:儿臣惟父皇母后是命,何敢有微辞!
汪皇后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储妃讲,她的眼睛移向头顶上明晃晃的宫灯,灯亮得有些刺眼,汪皇后的眼光一掠而过,最终又落在周鸾的脸上,储妃的脸色有点凄惶,皇后不觉有几分怜惜,因此皇后特意放低了声音对她说:有些事,你就咬牙忍着吧!忍到你出头的时候……
周鸾低着头,垂着眼皮,应了声“是”。
汪皇后淡淡地说:你也去歇着吧,凡事别想得太多,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
太子妃强忍着不曾流下泪来,但她的身子却有些发冷,她明白她爷爷周太宰这回性命难保,而她却什么都做不得。
皇后在来景明楼之前,心中已经有了主张。要是情形实在不对的话,那也只有做弃卒保车的打算。被汪皇后所弃的当然是太宰周如乐,周如乐是太子妃周鸾的亲祖父,所以她先来跟周鸾说一声,让储妃心里有些准备。
汪皇后还想着闲话两句,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踢踢沓沓的疾跑。
“反了!反了!禁军造反了!……”内侍们的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凄凉凌厉,象夜枭的叫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直叫人汗毛倒竖。
“反了!反了!禁军造反了……”汪皇后的身子一阵阵的发起了寒颤,整个人就象失足掉进了冰窖,给冻得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