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师不迟不早来得恰恰正好,南营的都尉们赶来见过,说起这盘桓于心的想法,一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北营的兄弟们因何起事?都是当国的宰执大人们给逼出来的!要我说,京师的这把火烧得越大越好!当兵吃粮,吃粮当兵,这粮都没得吃了,还当什么兵?还不如落草为寇,做个逍遥快活的土匪强盗!再说咱们禁军将士,追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那一样都不落人后,可到了论功行赏之时,偏生就忘了咱们的功劳苦劳!同样都是当兵吃粮,比比金吾卫的那些花架子,咱们禁营的兄弟就象是丫头姨娘养的!金吾卫人人拿双俸,逢年过节有恩赏,连吃的禄米也是内府天仓拨给的官用御米,偏偏咱们顿顿糙米粗饭,还短斤少两的不管饱,这都叫什么事!这帮子奸佞国贼不除,还能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下衰败,说来正是坏在这些国贼奸佞手上,老太师今天来得正好,给咱们拿个主意,好把这些国贼奸佞统统铲除诛灭……”
陆太师听得这话,凛然一惊,当下皱起眉头,轻易不肯吱声,唐觉之等他们说罢,却是一声苦笑:舅父大人听听,将士们口口声声说要清君侧,诛国贼,甥儿一再好言相劝,奈何他们总是不听……
陆正己想了一想,正容说道:当此危难时刻,朝廷和皇上正要借重诸位将军,虽说宰执无能,祸国殃民,不过总要朝廷论罪才行,岂能目无纲纪,以此要挟君上?
唐觉之连连点头附和:正是如此,太宰有罪,自有皇上处置,何须诸位鼓噪生事?将士们齐赴宫门,到底是意欲谋逆还是存心造反?诸位身受国恩,出掌禁军,平乱安民,为国效力,乃是职分,岂能抗旨违令,大逆不道?我奉劝诸位将军三思而行。
马、储等几个都尉面面相觑,一时仿佛拿不定主意。
张成义却道:世事皆在人为,瞻前顾后必然大事难成,众人齐心则无往不利。周氏当国,百姓冤痛,天下谁不衔恨咒骂,今日之乱,周氏实为祸首,禁军将士们声讨奸佞,为国除害,又何罪之有?
陆正己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在此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张成义道:不才乃禁军南营的谘议参军张成义是也。
陆正己厉声道:你既是南营的参军,不参预军务却参预逆谋,可知是犯下死罪!
张成义哈哈一笑:人固有一死,太师老大人不必拿死来吓我!古人云,谋定而后动。今日南营的将士替国除奸,为民除害之心,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太师和郡王并非周氏一党,特才以实情相告,尚望太师和郡王能够共襄义举,铲灭妖邪,安定家国。
“天下是吾皇的天下,各位切莫以为只手便能翻得了天!北营将士抢劫官仓,焚毁衙署,齐聚宫门,形同威逼,已与谋反无异,各位岂能不慎!趁现在皇上下赦旨,法外施恩,南营将士当效命吾皇,整肃京师,平叛弥乱,这实是立功受赏的大好时机,各位何苦乱上添乱,自蹈不法!”唐觉之面色一紧,苦口婆心犹在好言相劝。
张成义道:“北军已乱,京中能仰仗者惟我南军,此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归于我,若不趁势而发,此后再无机会。我与军中的都尉早已计议良久,再无变更的余地了。老太师、大将军若能共襄义举,南营将士必奉号令,以供驱使,否则多说无益,只能委屈两位大人暂留军中,以免走漏消息。”说完环视众人,马都尉储都尉都是点头不迭,连声称是。
陆正己一声长叹:唉,天下未乱,自家人到先乱了……想不到这一乱一治,竟是由天不由人的。
马都尉说:北军哗变,皆因上司凌虐士卒、克扣粮饷,故其事出有因,而南军逼宫,乃是代民请命,此行兵谏皇上,亦是迫不得已。诚如张参军所言,事如箭在弦上,当不得不发。两位大人要么随军同发,相共进退,要么就只好借二位的人头祭我军中大旗。
唐觉之又惊又怒,喝道:你们、你们真的想造反了不成?
“诛国贼,清君侧,吊民伐罪,何以言得造反?及至事成之日,天下太平,将士当诣阙下请罪。”储都尉手握腰间的刀柄,目视众人,张口大叫。
眼见着帐中几位都尉都在摩拳擦掌,而帐外整装待发的将士已奉命列队集结,陆正己料是阻拦不得,只得道:请各位不妨稍待,容吾与郡王小叙片刻。
张成义点头首肯,陆太师当即与唐觉之走至无人处,唐觉之尚未及讨教,陆太师已低声说道:今日事已至此,是福是祸难以预料,须走一步看一步才行,吾看这张成义不是凡类,今日事必是他于其中鼓动引发,此人如不能为我所用,郡王应设法剪除,以绝后患。
唐觉之皱眉道:南军兵谏逼宫,干系非同小可,咱们掺合此中,罪过不少,这岂不是授人以柄,而家族蒙祸……
陆正己道:假如能借此扳倒周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法不责众,咱们参预其中,既能居间转圜,又可见机行事,皇上知道亦未必会怪罪……
唐觉之乃有些犹疑:舅父大人,周相是太后之弟,储妃的祖父,若是扳而未倒,将来仍能起复,到时候岂肯罢休……
陆正己铁青着脸说:今日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死我活,本来如此,若是能借刀杀人,岂不更妙!何况事皆禁军将士所为,乱兵逞凶施暴,谁能奈何得了?大将军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唐觉之道:禁军要是作乱,其祸定然不小,京中要是无人约束统辖,当不知会乱到什么时候?乱成什么样子?唉……我只怕乱源一起,诸难并作,天下危甚!
陆正己道:周氏既灭,唐氏可出山矣!大将军何忧之有?再说,今日之事,凭你我可以阻之么?既不能阻,又不能置身事外,那便只有随机应变而已。
南军逼宫从戌时一直延续到亥时,初始还只是兵士们在闹,慢慢地京城的百姓都闻声而来,听说禁军将士们要诛国贼,除奸佞,都是大声叫好,打听得众将士居然没吃夜饭,赶紧的去生火忙活,不大会功夫,饭粥糕饼的就都送来劳军。
皇帝接到警讯,连差十几位内侍到丽景门的城楼上打探,都说外面军士连同民众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永寿宫围得如铁桶一般,打着得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雪亮。
内侍们还说:乱军暴民皆说,请皇上舍周相之头,安众人之心,息天下之怒!
皇帝感到震骇,连声问座中的朝臣:兵士们是想造反么?皇叔,你说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将士们眼中还有朕么?还有朝廷么?还有王法么?
忠义郡王宪源说:陛下,禁军将士出于公心,不得已方行此兵谏之事,不过是吁请皇上为民作主。
皇帝摇头叹息:吁请?朕看这是胁迫!此乃国朝肇基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太宰有罪,自有国法处置,岂能听任乱军示威要挟!禁军今日既能行此悖逆之事,他日又有何事不敢为?此例断不能开!
皇上的突然决绝,大出朝臣们的意料,只有太宰周如乐颤声说道:臣负恩如此,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淡地说:卿有大过,且去职待罪,等候议处吧;皇叔宪源宜任太宰,左相戴有忠废爵留任。王守礼,你这就到到城楼上宣谕,将士百姓聚啸宫门,法所不容,律所严禁,宜自行散去,否则以图谋不轨论。
王守礼口里应诺称是,却不忙着走,皇上这是在气头上,这样的圣谕要是照本宣科的宣下去,这事可越发闹大了。
京兆尹崇恩赶紧道:请皇上收回成命,乱军宜抚不宜激,一旦激生事变,只怕后果堪虞!
大学士陈从圣也顿首说:皇上且忍一时之气,待日后人心初定时再作计较不迟……乱军所逞不过匹夫之勇,只要皇上温言抚慰,当不至于胡作非为,而若是激起凶焰,于京中横冲直撞,反而难以收拾。
忠义郡王宪源则说:宫禁重地,至为紧要,倘若金吾卫不能守,两宫太后因此受惊,皇上何以自处?
皇帝呆了一呆,终于放缓了语气说:王守礼,你去告诉将士们,太宰已遭罢职,其罪朝廷正在议处,禁军将士忠公体国,心存社稷,朕皆知矣,明日当拨内帑银两犒劳诸将士,夜深更寒,将士百姓其宜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