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宰所说的话,了缘虽然琢磨不透,但是皇帝却是明白的。周太宰是劝皇上要无为而治,一切服从天道,顺其自然。
皇帝很欣赏太宰的这些话,这都是古圣先贤的至理名言。皇帝现在正需要为自己的倦政找一些理由,而太宰就及时的向皇上提供了这个借口。皇帝当然愿意无为而治!无为而无不为,圣人就是这么教导与垂范的!
与皇帝的无为而治不同,汪皇后现在越发积极有为。也许是闲时看了太多的书,皇后渐渐明白了事理,增广了见识,因此变得越来越有主见。有主见既是好事又可能是坏事,因为有主见所以皇后就要开始管事,管好了一件事,便发现管其它事也不是那么困难。于是皇帝没空去管的事汪皇后便都替他管到了,并且管得还算是得体妥当,皇帝因此也就默许了皇后偶尔的擅专自主。
皇帝倦政,其来有自。当皇帝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宫廷之外的生活,走马斗鸡,呼朋引伴,追花逐柳,诗酒风流,甚至是十年寒窗,金榜提名,万种乐趣,不一而足,而这才象是人过的日子。相形之下,宫廷就象个监狱,皇帝不过是个被禁锢其中的囚徒,明明是一个失去自由、缺少欢乐的人偏偏还要装出一付欢天喜地的样子,配合他的后妃臣民来演一场堂皇华美的大戏,既欺骗自己,又欺骗世人。这样的傻事智者不为。
尤其现在皇帝经历了与柳贵人的生离死别,又痛心于长公主的神智昏颠,即使贵为皇帝,又能如何?一样有许多说不得的辛苦愤恨。
只是身为当今的皇帝,他交卸不了这些让人不得自由的差事。国家需要皇上,朝臣们需要皇上,后宫的妃嫔和天下的百姓都需要皇上。皇上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护身符,连社稷江山、天道运势都依赖皇上而能代代相传延续,这要是没了皇上,岂不等于塌了天!断了脊梁骨!
既然做皇上是他的命中注定,他就只能顺应这个天命。天命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就是因为冥冥不可知晓,所以才有让人敬畏的力量。
既然天命在朕,皇帝相信他应该能够获得上苍的眷顾和神明的赐福,由洛都到南都,天将崩而地将裂,结果仅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变故,千里跋涉,迁播江南,朝廷日益安定稳固。这就足以证明天命仍在,既然天命仍在,于是皇帝想做个快活的皇上,做个随心所欲的皇上,做个不为红尘琐事困扰的皇上。
而天赐其便,眼下的这个局面就让皇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省心。朝堂上有周太宰谋划大局,政事可以放心的托付给他,京师的街道巷陌安排有揖捕司的锦衣儿郎侦察民意舆情,后宫有贤惠的汪皇后替他料理日常琐事,可以说朝野上下、宫廷内外所发生的事情几乎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皇帝因此可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
但是皇帝只看到了朝野宫廷平静的表面,却完全忽视了其下掩盖着的汹涌波涛,或许这也是皇帝有意为之,亦既是所谓的御下之道。
大臣总是喜欢拉帮结派,而皇帝应尽量超脱于这些帮派之上。无论是偏向其中的一派压制另外的一帮,都要盘桓于心,操纵于手,使之为朕所用。至于局面的消长,势力的变张,皇帝更要拿捏轻重,分别给予抬举或贬抑,总之是要尽量分化瓦解他们,使他们互相攻讦,彼此不和,心心相隔,决不能够让朝臣们同体一心,铁板一块。而要是朝臣们合起心来,一心一意的以对付皇上为己任,皇帝的威权就给架空了,这御下自然也就失败了,皇帝从此后也只能任由臣下们给牵着鼻子走。历代的权臣专政,皇室衰颓,国难频仍,便是至此而始。
当今皇帝也同样遵循这个世世相沿的祖制法则,他在重用周如喜的同时,毫不犹豫地让陆正己投闲置散。事实上不论是周如喜还是陆正己,皇帝内心并不真正相信他们。皇帝相信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经典老话,这自然也是先圣古贤所教导的。
周如喜出任太宰的时候,凭借皇上的信任,开府置官,将政事堂的员额扩充了一倍有余,举凡官吏迁谪,章奏,钱粮,典册,军务,边防都有专人负责,由是天下事,事无巨细,悉总归到太宰门下统辖。周如喜因事多烦杂特意延请了好几位师爷帮他理事问政。
事情都由别人做,周太宰按理说应该闲得很,可是周如喜一刻也闲不下来,他要固宠。固宠才能保持住权位,有了权位才能召纳贤人为自己所用,若是治国有方,持家有道,周如喜也就不怕霄小们的攻讦算计。况且因权生利,随便给点甜头市恩于众人,自然皆大欢喜,一团和气。要是有人还不识抬举,假以皇帝之威,凭借太宰之权,将之贬窜于外,则眼不见耳不闻心亦不烦,处置亦属妥当。
周太宰为固宠可谓绞尽脑汁,他奉劝皇上无为而治,行仁德之政,皇帝欣然从之并放手让太宰理政决事。
周如喜投桃报李,自是以孝敬皇上为能事。皇上倦政,那他就加倍勤勉,一挨事毕,既起草章奏禀告皇上,以示自己不敢擅专。他也认认真真的在办两件事,一曰外交,二曰财赋。
太宰自从出使了一趟东胡,从此便念念不忘与胡人结成同盟合攻靖逆的大计,只是这事单靠朝廷方面使劲,似乎见效不大,所以一时半会倒也急不得。只能慢慢坐等东胡大汗想通合作之利,方有水到渠成,缔结盟约之时。
周太宰与前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坐等,而是积极着手去做。甫一上任他就派出使节假道海上与东胡联系。除了跟东胡交结沟通,周太宰还在等待成都留守方大用反正归附的好消息,这应该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的事。只要方大用树起反正归附之旗,自然会激励起南方的士气人心,到时候以一统天下之名督率朝野上下,则事半功倍。这事若是办成功,周侯爷升为周公爷应当不在话下。
现在让周太宰头疼的唯有税赋财源。朝廷播迁到南都以后,一切皆都安固,然而财力却渐渐不支。宫殿的营建,内廷的敬奉,臣僚百官的俸禄,军士们的薪饷,都要太宰想方设法的弄钱来支应。况且周如喜上任之初,便答应过给百官加俸,为军士们添饷,倘若言而无信,必为众人所恶。如此上下非议,群情汹汹,众口指摘,这太宰只怕也做不长。
为这事周太宰关门与谋士们密商,你言我语,皆不中意,最后也只好采纳最下等的意见,开通与靖王的互市,以江南的丝茶绸米换取北地的金银宝货。这事还得瞒着皇上进行,因为皇上的那道“有提及与逆贼议和者,斩!以禁输之物资敌者,斩!”的榜文告示还高悬在南都的九门之旁。
互市得来的金银不足以弥补支应,太宰便又打起征税加赋的主意。门人们翻遍史册,搜集以往,将前朝旧代的惯有做法,列举成例,倡议推行。
盐铁酒坊按例应该一律收归官家专营,若有私商想做此买卖,须纳巨款到官府领取照牌;仿照北朝之例收取人丁口税;将每亩田赋加征一钱二分银子;市井买卖、行商贩运由十五税一变更为以什税一;各地民夫工匠为官府服役的期限亦由原先的十日改为三十日,并允许以银钱折抵服役。
周太宰将这种搜敛民财的举措称之为新政,他上书皇上说,财赋为国家之根本,国富则民强,国饶则民用足。现靖逆踞北,天下未安,宜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江南富庶,虽以什税一,断不至伤其根本。况忠君爱国,人之大伦,以朝廷小取而换得天下大安,理固宜然,未有不妥。
皇帝未有反对,于是以上种种举措便以革除旧弊,厉行新政之名雷厉风行的推行下去。各地官吏均接到政事堂发布并经过皇帝诏准的“天下各州郡府县均须切实推行新政,不得轻忽漠视,违者即予革职”的政令。
周太宰并晓谕吏、户二部,各地官吏的升迁降调,须看其推行新政是否卖力,当地所缴赋税特产是否激增为准绳。为防止地方官吏虚与委蛇,推行不力,周太宰还派出征税使和转运使,进驻各繁华市镇,监管各处税赋征收,专事搜求,不使遗漏。
太宰的门下也有人为周公担心,曾含蓄提醒他说:明公推行新政,江南因此而破家败产之人日多,百姓骂声四起,民间怨声载道,于明公声望大有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