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公主的孩子是在承运三年的夏天里出生,生的是个男孩,眉眼看上去有点象他的爹,而公主给这孩子起的小名便叫“奴奴”。
这是朝廷迁到南都后,皇族中的第一次添丁,虽说这孩子父系的身份不明,但母系的血统却是高贵得很,他是两宫太后的重外孙,是皇上和皇后的亲外孙,所以孩子的洗三和满月,宫中府中都大肆张扬的热闹了一回。
驸马陆怀现在忙得很,自从升任执金吾以来,他和公主几乎难得见面,见了面也只是相互客套的说几句应景的话。但是公主分娩时,陆怀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产房外,当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啼从产房里传出,陆怀的脸上有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苦笑,这笑容一闪即逝,当嬷嬷们出来向驸马爷恭贺道喜的时候,陆怀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好,好,母子平安就好!这让那些有心想报喜讨赏的嬷嬷们大为失望。
驸马陆怀表面上似乎接受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骨血,他给这孩子取了一个载入家谱的大名叫“陆继宗”,但是陆怀紧跟着就把他自己庶出的二子一女都带进了家门,他让他们认宁安公主为母,并且从此改口叫公主为“娘亲”。
宁安公主跟前的嬷嬷在这个问题上都跟驸马爷作对,她们和公主说:公主的孩子,那是皇家的枝丫,将来承宗继祖的嫡嗣,岂是那些狐狸精生出的野种所能攀比依附?如今驸马爷让他们乱认娘亲?莫不是想着以后能够凭此攀龙附凤,冒充皇室的宗亲?
宁安公主对这事没有什么主意,她回宫禀告了汪皇后。
汪皇后说:大人当有大量,你是一家的主母,庶出的当然算是你的孩子,不过毕竟嫡庶有别,主从有序,所以从小便要严加管教训育,不能让他们学了坏,忘了规矩。
宁安公主牢记母训,回去后就把那些庶子女交由身边的嬷嬷们管教训育,而公主自己的一腔慈母之心,几点相思之情都点滴不剩的浇灌在她的小姣儿——奴奴身上。
宁安公主生子在宫中是件大事,但于外界却没有特别的反响,只能说是承运三年中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而这一年影响朝野的大事件应该是太师柳子安的挂冠去职。
太师柳子安上书请辞本兼各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每次皇帝都申明不准,殷切挽留。但是这一次,皇帝很爽快的批准了。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朝臣们都是一片惊谔,这柳太师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皇上怎么一言不发就给准了?
朝臣们都不知道,直接导致柳子安辞职的,其实就是皇帝自己。这话怎么说呢?这话首先要从皇帝的女婿,宁安公主的驸马陆怀升任执金吾并奉旨兼领京师治安巡防的事上说起。
陆怀升任执金吾之后,奉皇上密谕,暗中搜罗了一帮鸡鸣狗盗之徒成立了一个叫揖捕司的衙门。这个机构至关重要的任务就是巡察监视,上达天听。
有了这样一个衙门,皇帝的所见所闻不再仅仅局限于深宫禁苑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而是伸向了朝野,伸到了江湖。从此京中权贵豪门的动向,市井街坊的流言杂谈都在这个无所不涉、无所不察的揖捕司的监察之中。
这些千里眼和顺风耳们把京师里每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烦琐细碎的杂事都写成呈文,日日送达到皇帝的御案前,供皇上浏览批阅。
这些呈文简直太有意思了,比那些枯燥无味的奏章有趣多了,皇帝每次翻阅的时候,都由衷地佩服中宫皇后的良苦用心,汪皇后的确是他的贤内助,好帮手,能想出这么个聪明绝顶的主意。
那些日日送达的呈文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从鸡蛋卖三文钱一枚,青菜十文三斤,到有猪婆龙腾跃于北郊的江面,民众万人夹岸围观鼓噪;或者是太尉唐觉之昨日府中宴客,到场者有朝官某人,富商某人,宴毕三更,唐太尉宿于春睡楼其偏房小妾林氏处;又或是京兆尹前日于大堂执法,杖毙一人,其家属子女呼冤于谏议院,谏议大夫将呈文予以弹劾……
皇帝自己看这些呈文,常会觉得不过瘾,所以往往便叫皇后来一起看,帝后两人或看或议,时而开怀,时而叹息,虽是鸡毛蒜皮,但其中既有窥伺他人之趣,又有预先洞察之喜,种种妙处,局外人实难领会。
皇帝某日看到的呈文提到了柳太师,呈文中说柳太师与上清宫的大真人张虚静过从甚密,两人在丹房里一呆便是半天,所议者何,外人不知。
皇帝一时好奇,在呈文上批了几个朱字:据实奏明,专文呈来。
果然不几日便另有专文呈上御前,文中说,柳太师与大真人所议乃《道德经》之析义。柳太师云,德在道先,有德方可成道;张真人以为,道居首,德其次,道乃天地之宗旨,须以德来配合之。
皇帝于是在朝会结束的时候特意留下柳子安,问他和大真人之间的争论到底有了眉目没有?究竟是道在德先,还是道居其次?柳子安觉得诧异,自己与张真人之间的闲聊杂谈,皇上何以知之甚详?
皇帝一时得意便透露了几句,柳子安深为此忧虑,他跟皇上说:君疑臣,则臣防君,上下离心,至此而始……
柳子安一但把话讲开,那是头头是道,别忘了他做过姑苏府的学官,圣人之言是他的立身处世之本,平时只恨没机会对皇上灌输,今天逮到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皇帝觉得扫兴,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他从小听到大,都听腻了,可是光说道理有什么用呢?国家不是光凭道理就能上下谐和,万事圆满的,况且道理是人人都可以讲的,你讲一句,他讲一句,讲来讲去的,那就变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有满嘴的道理,却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再说皇帝现在终于从百无聊赖中找到了这么一点乐子,要他放弃谈何容易。
所以皇帝也搬出大道理来反驳柳太师的看法。皇帝说:朕深处大内,于外事几无所知,故此让人打探些市井的消息,以便通晓下情,明辩外事,匡正疏漏,顺应民心。君之疑臣,乃怕臣之不能尽心尽责,朕据此正可以时加督责。
皇帝的道理算是堵住了柳太师那些还在肚子里酝酿的规谏,他抬起头看着皇上。皇上却自顾自地说:天下的道理没人能够说得清,讲得完。道也罢,德也罢,纠缠不清,让人糊涂,太师不必多说什么了。朕有时候想,即使贵为帝王,也不见得就是生来福气好,太师有太师的辛苦,帝王也有帝王的辛劳!朕倒是很羡慕张真人这样的高士,跳出三界,无拘无束,象个神仙,可惜张真人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
皇上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脸上虚无飘渺的笑容跟他的话一样让人费解。
柳太师似乎一下子就听懂了皇上的意思,皇上是什么意思?皇上的意思就是他话里的意思。皇上向他表明,他已经倦了,也失去了进取之心,皇上现在希望自己能够无拘无束的做个世外神仙。
柳太师因此只能摇头叹息的说:臣老了,眼睛不行了,精力也不济了,臣惟愿陛下从此能够亲贤臣,远小人,待人以诚,守之以信……江南号称繁盛,凭此虽可立国,但只怕不足以持久,而靖逆上占西蜀,北领中原,三分天下,其据有二,陛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