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两头老牛好,是的,牛的沉默厚重,它们那种迟钝、宽厚的冷漠,它们那愚昧无知的混沌,实际上要比人类的自以为聪明,更温暖和值得信任。
…………
每天干完了活儿,其它时间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以自由地出去,在薄雾笼罩的田野中遛跶,领略着大地的沉默。
时令已经出了正月,积雪开始融化了。有时候我会默默地走上几里路,那条黑狗跟在我后面奔跑。它热切地跟着我打转,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温暖的春天到来了。田野里的许多小溪流正往沟渠里排水。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常常感到非常激动,感到生命的宝贵。万物都在苏醒,要是我仔细听的话,我甚至能听到潮湿的土地在呼吸,听到那种像人在叹息,吮吸似的淤泥冒气声。
由于不能样样东西都看个仔细,我的两眼开始湿润了,我需要仔细地看,认真地看,这很重要。冬天的气味曾经使我昏昏欲睡。如今初春的树木、泥土、阳光的气息,使我精神大振。
在田野里,我偶尔会见到一些正在解冻的小动物的尸体,它们是在冬天冻死的吧。它们那难看的、毫无生气的躯体,活像一件件被丢弃的破衣服。
这些动物的尸体是如此稳定,如此平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心里感慨:这也是生命,也是一生,它们曾经在大地上生活过几个年头,可是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小黑使劲地嗅着这些动物尸体,有时候甚至想吃掉它们。我忽然觉得恶心起来。我对这些死去的动物,甚至比对这条活生生的狗还要来得亲近。我恼怒地把小黑赶开了。我喊道:
“别去动它们!”
我突然停下来,屏住气。那是什么声音?鸟儿不停地啁啾,公鸡好斗地长啼。呼呼的风声。树枝在一阵突然的暖风中,互相推挤着,一起轻拍着,完全复苏了。这是生命的预兆么?它意味着什么呢?
由于整日干繁重的农活,我全身疲惫。然而,我却对这持续不断的农业劳动感到满意。我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小孩了。我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
每天天一黑我就上床,我早已精疲力竭,困得受不住了,几乎立刻就会进入梦乡。我那紧绷绷的身体,直到真正睡熟,失去知觉,才能松弛下来。
那些日子里,我认为,我的余生就将这样度过:睡觉,醒来,吃饭,干活;睡觉,醒来,吃饭,干活……
我每天都在卖力地干活。我已不需要去考虑自己的生活,因为它将会这样地度过,日复一日地把我往前推去。
我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当我走路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屁股和两腿的肌肉变硬了;这使我想到,我身上的肌肉在不同寻常地生长,我的身体在不可思议地不断增强,这将把我往前推去,推向我的未来。
田野里那充满希望的泥土,那种轻柔的吮吸声,似乎在告诉我:我可以轻轻走过任何泥潭,我能够摆脱任何坎坷磨难,我能够打败任何想攻击我的敌人!
…………
时光如流水,眨眼到了农历的三月份,春暖花开,出来踏青的人越来越多了。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带着小黑沿着汇河的南岸走着。这条河就在我姥爷屋子后面,大约也就二里路。
汇河跟我国大部分河流的流向相反,是往西流淌的。它在安州汇入了汶河,最终流入了黄河。这是一条叛逆的河流,我觉得很像我的个性,是那么的奇葩,不同寻常。
河岸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我得一边走,一边拨开那些灌木。很多小鸟在我身边飞过,鹧鸪、野鸡似乎想用它们那飞起的声响来吓唬我。
我看到汇河的北岸有三四个男孩子。他们和我差不多年龄吧?我仔细看了几眼,发现其中一个好像是我的同学。我赶紧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不希望他看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特别害怕跟我的所有同学见面。我怕他们那怜悯的目光,怕他们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几个孩子大概是在钓鱼。我藏在树后,注视着他们。这一天,先是薄雾朦胧,后来又阳光闪耀。为了挡住强烈的光线,我不得不把手搭在眼睛上。
他们高高兴兴地说话,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越过了一段距离,听起来模糊不清,轻飘飘的,仿佛是女孩子的声音。我感到纳闷,他们在兴奋地谈些什么呢?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幸福,只有我这么痛苦呢?
有两条狗和他们在一起,时而叫几声。小黑已经开始呜咽起来了,我只好小声哄它:
“别作声。没事。没人打算害你。”
他们终于起身走了。我看着那几个男孩子,缓缓爬上河岸的长长的高坡,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往上爬时的费劲模样,他们那腿部肌肉的拉动。他们快要看不见了。
显然我的同学没有看到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又起了一种冲动,想大声喊他的名字。但是最终我没有吭声。
我因此对自己的羞涩和胆怯,感到不满,我气恼地咧嘴一笑,暗暗嘲弄着自己。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很久,鞋后跟几乎被湿润的泥地牢牢地吸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