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完全看不见那几个男孩的时候,我拨开灌木丛,朝河下走去。我想看看春天的鱼儿。
我向下滑了几米远,一不留神滑进了泥潭,差一点儿摔倒。为了稳住身子,我的手臂机械地飞快伸出,扶住了一块大石头。石头碰得我的左手腕痛了起来。
我把右手搭在眼睛上,往河对岸察看。那边已经没有人了。现在,我独自站在这河岸上,观看着熟悉的风景。
我的姥爷年轻时,曾和一些村民在这儿造过一道拦河坝,迫使河水回流进小溪,以便供牛羊饮水。现在,这道旧堤坝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在原来的地方只留下一些坝基岩石。带着泥浆和砂石的浑浊的河水,飞溅在它们上面,基石之间,河水自由、平稳地奔流而过……
我用右手揉着自己的左手腕,手腕一阵阵跳着痛。我站在河岸上,心里想,不知是否能踩着这几块旧堤坝的基石走过河去。
春天的汇河,河水很浅,大部分地方,也就是水刚能漫到膝盖。我跨到第一块基石上,这石头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比一个成年人的脚板略大一些。它摇动着。
我伸出另一只脚,踩到第二块基石上,但是它很不稳。我估计要是我把全身的重量都移到它上面去,它也许会翻倒。我急忙停了下来。
小黑溅着水,走在我后面。我把手搭在眼睛上,再次朝河湾打量了一番。我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呢?
我终于想起来了。五六年前,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曾经在这个地方钓鱼。
我和另外几个孩子观看他们钓鱼,还有一些路人也在看。那是盛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一边钓鱼,一边不停地喝着啤酒,一边顺嘴聊天。
大概因为啤酒喝多了,胡扯得太过分了,后来发生了一场殴斗。我的父亲对着另一个人大声咆哮,两人突然打了起来,我的父亲抬腿朝那人的腹部踢了一脚。
尖叫声,惊呼声,怒骂声,响成了一片。这一切,连同我的窘迫和恐惧,在我童年的脑子里混成了一团。
最后,我的父亲丢了一颗牙齿回到家里。他衬衣的前襟上全是血。看着我的母亲那气得愣住的样子,父亲咧嘴笑了笑。母亲一连声地感叹道:
“你呀!你这个韦西川,真是没一点料啊!一上来脾气,六亲不认啊!我这是前辈子作的什么孽啊!嫁给你这样一个疯子!”
父亲张开嘴,让我母亲看了看牙床上的空窝。他仿佛还为此感到自豪。我也睁大眼睛朝父亲的嘴里张望,我感到了他呼出的一阵热气,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一股暖烘烘、湿糊糊的血腥味。
太阳好像突然出现在我的头顶,迅即被反射在翻腾的水面上。阳光的碎片像虫子似地在飞驰急窜,像我那没法收拢的零乱的思绪。我呆立着,一动也不能动。
在我周围,水流得又深又急,已经快四月了,水中闪着光。在这强烈的光,急流的水中,我感到自己变得不知所措。要是又不能及时回家,姥爷肯定会斥责我的。这可怎么办呢?
我也许会失足跌下去,跌出硬伤,伤口也许会出血,后果不堪设想。血也许会从我身上涌出,就像这水顺流而下。我用右手指紧抓住自己的左手腕。
我的血似乎在砰砰敲打心脏,它紧张地跳动着,唤着我的名字。最终我的血取得了胜利,在我身上发生了变化,使得我像姥爷的老牛那样,沉默、孤寂、稳健。
哭声停止了,生活开始了。
时间过得很快。水流在我脚边奔过,好像也变稠了。它闪烁着,像着了火,它成形、破碎,再次使自己成形,像许多飞驰急窜的小虫,或者是流星,或者是纷乱的思绪。
我大概会像姥爷这样,在农村,安安生生地住在这乡下,度过自己的余生。在这儿,这块冷僻的土地上的水流、阳光和天空,已经够我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了。
但是生活有自己的逻辑,它的变化是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在那一天,我的生活轨迹突然发生了巨变。
…………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对姥爷说:
“我可以去看看仓房里的那些东西吗?我爸妈的东西?”
微弱的电灯光,把长长的灯影投在姥爷的脸上。他毫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提高了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可以看看那些东西吗?”
姥爷冷冷的目光转向一旁,说道:
“你还是让它们就那么搁着好。”
“姥爷,求你啦!……”
“你干吗要管那闲事呀?”
“我只想看一看。”
“这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的。”
姥爷把自己的椅子推离桌子,站了起来。我怀着一股子倔劲。我能听出姥爷被惹火了,怒冲冲的喘气声,我也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但是,我毫不在意。我不顾一切地说道:
“姥爷,看看而已嘛!这不会使任何人伤心的……”
“不行。”
“我只想看一看。我知道,你不想使用那个收音机,或者是别的任何东西。这我知道。我只是想看一看罢了。”
“我说了,不行。”
“究竟为什么不可以?”
姥爷那张褐色的、铁板似的面孔,现在显得十分恼怒。他拚命地说“不行”。
不行?究竟为什么不行?我作为儿子还不能看看父母的遗物吗?我面对姥爷站着,非要拗着他不可。
“我只是想进去看一看。它为什么要上锁呢?”
“因为我要给它上锁。”
“可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