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遇到的是什么，可这也没什么奇怪——他连自己是什么，也同样不知道。这世上邪怪太多。从何处来、为何事来，又如何来的，他没一样说得清。他只知道，像刚才那样强占身体要害人的，不会只有一个。这个消散了，其他的不知道正在哪里作祟。他虽然看不到它的样子，却能真切地感觉到它。那邪祟湮灭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声歇斯底里，那愤怒悍戾又凄凉绝望的一声，路人不知，却在他的耳朵里不断回响着。
也许很多人会认为，灭了一个害人的鬼祟，是件让人拍手称快的事情。他不同——他心虚得很。心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根本记不得也认不清自己；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世上最难对付的鬼祟，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我刚才……应该算是做了件对的事吧！”他在心里嘀咕着。
他觉得算——起码救了大头。
救了人，当然是对的事。总比害了人要好。
和刚才的邪祟相比，潜伏在他身体内的这股诡异的力量要可怕和不测得多。那种要把一切有可能的威胁统统消除的霸道和暴虐，让他饱尝自责、自卑、自嫌、自弃，也让他怀疑自己依然生存下来的意义。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凌乱无序的画面就会纷纷跳出来，在他的脑海中轮番地闪现着，然后再“嗖”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曾经有、现在有、以后也少不了。时间久了，或许都会成了习惯。只是，那无助到心痛的内疚、自怨自艾后的自暴自弃、以及自我放逐的逃避，终究不是最彻底的救赎。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不想自欺欺人、不想每天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更不想就这么对潜伏在体内的威胁低头。在彻底绝望之前，他想要试着去面对那些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去寻找真正的答案——尽管这种尝试，没那么容易。
既然这一次可以在疾速行动之后挺得住身体的折磨，下一次就可以尝试更远一些的距离了。夏夜想，要是以后可以在身体异变之时就迅速逃离，躲得远远的，那该多好！想到这儿，他突然笑自己傻——释放体内潜伏的异能之后，那种痛苦和折磨、那种生不如死，他领教过。如果连那些都不怕了，他还要逃干什么呢？到了那个时候，早已可以把身体一切异变都掩饰得很好了吧！不再担心被熊熊烈火燃烧的灼烫，不再有扒皮拆骨的痛彻心扉，不再被那些看得见和听得着的种种所干扰，更不用再遮掩眼睛的颜色。如此控制自如、成了自由身，不知道多快活！
公车来了。他上了车，发现车上已经没了座位，便站在一旁。
车开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聊了起来——
“明天演讲你准备了吗——《我的梦想》？”
“这太好说了！还用准备？不就是梦想嘛！谁还不会做梦啊！”
“那你打算怎么说？”
“那要看是真的梦想还是假的。”
“什么意思？梦想还有假的？”
“假的梦想是编出来糊弄人的！比如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希望世界和平没有杀戮又充满爱之类的！”
“那真的呢？”
“真的梦想可就多啦！你看，像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不想上学的时候就可以不去，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喜欢的人都喜欢我，我不喜欢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老师不是说要一个长远一些的梦想吗？”
“长远的？有啊！我以后要找个外国人结婚！够长远了吧？！生一个金发碧眼的小混血！男孩儿聪明、女孩儿漂亮！最好生男生女都既聪明又漂亮！”
“哈哈！万一生出一个俩眼睛不一样的，跟波斯猫似的！”
“现在就流行这样的呢！多‘二次元’啊！”
“你把后面两个字去掉！是多‘二’吧？！”
两个人虽然坐得离夏夜很远，但他却听得很清楚。
他笑了笑。
车子到站了，两个女生说着便下了车。又有几个新的乘客上来。
他往车厢后头走去，找个不显眼的地方，依旧站着。
车上的乘客不是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就是望着窗外。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反而不用担心会有人看到他的眼睛。
汽车开了一会儿，夏夜渐渐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体内沸腾的热血好像也开始冷却下来。那蠢蠢欲动的暗涌也缓和了。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他还是有些揪心。怕星星之火也可以燎原。他不停地张望着车子行驶的前方，只希望赶快到家。
没多久，视线突然开始不稳定了，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就连周围人的小声私语也听得没刚才那么清晰和真切了。
身体是要恢复正常了吧！他想，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前面的一个女生突然转过身，朝这边张望着。
那张脸在他模糊不定的视线中突然跳出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慌忙把眼睛闭上，把头低了下去。
“还好我反应快！不然，对视上就糟了！”夏夜心想。
女生站起来，竟朝后面走过来。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依然感觉得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把头又低了一些，一只手假装挠痒地挡着眼睛，身子也慢慢转向一边。
“冷静！一定不是找我的！”
脚步声近了些。
“应该不是……”
脚步声又近了些。
“应该不是吧？”
他开始紧张起来。在这行驶的车里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只好一点点往旁边挪。
“你好！请问……”
女生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看着夏夜闭着眼睛，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糟了，这个女生果真是在对他说话！夏夜听出女生就站在面前，仅一步之遥。
“你等会儿不行啊！”他在心里暗暗抱怨道，“我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恢复了！”
虽然身体的反应开始渐渐平缓，但是眼睛颜色是恢复得最慢的。这时候如果把眼睛睁开，那双仍泛着碧绿色幽光的双眼一定会把对方吓个好歹。于是他装作听不见，依旧闭着眼睛、低着头，又把身子侧了侧。
“请问……”女生把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这个是你的吗？”
夏夜仍然没理她，往后退了一步。
女生看他在挪动着，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没有听到，于是声音稍微大了些。
“你好？”
“这人真是固执！”夏夜心想，“摆明是不想理你！看不出来？！”
他又往后退了退，直到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脚，他知道没路退了。
女生这个时候又凑上前一步，离得近了些，轻轻地拽了拽他上衣的一角，继续问道：“你好？”
“不是我的！”他被逼得有点发慌，不耐烦地答道。
“不是？”女生看他依旧闭着双眼，连看也不看，于是把字条又往他面前伸过去，说，“你都没看……”
眼前这个男生蓬头垢面、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脑袋还缩在衣服的帽子里。她粗略地扫了他一眼，发现他浑身脏兮兮的还湿淋淋的，像是在泥里刚打了个滚儿似的。
这人一直闭着眼睛，难道是看不见？女生心里琢磨着，可是，怎么看他也不像是盲人……
刚才从她身旁走过去的时候，他明明行动很利索的样子，这张字条也是那个时候从他身上掉出来的。女生边想着边仔细地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发现他的手臂上有几处擦伤，正渗着血。脸上还有瘀青。身上背的书包也破了，有道小口子。
这是……刚打完架吗？她心想，怪不得心情不怎么好。
“你……是不是眼睛受伤了？”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问道。
“嗯。”他应了一声。